馬賽克女郎

去年的某日，我有機會就近陪同一個中國觀光團。由於陸客觀光的話題近期如火延燒，這是個近距離觀察的絕佳機會，我接到徵召的電話就欣然答應了。

來訪的客人多是退休地方幹部的眷屬，由於他們的到訪，台灣相關單位和廠商乃共同出面接待。走完三天兩夜的行程，我才知道陸客觀光早就先行偷跑，如果不是陪著他們四處走訪觀光景點，我並不知道花東的美好風景裡，十部遊覽車少說有五部是載著中國的客人；更不會知道過去那些鎖定日本客群的藝品店，早就把日文解說悄悄換成簡體字。

更有趣的是，花蓮有一家名為「東洋」的寶石工廠，早就將「東洋」二字拆解為〞「東」太平「洋」〞，接待人員還負有說文解字的任務，要向到訪的中國觀光團說明公司名稱的「原意」──東洋，乃東邊的太平洋也。台灣商人的靈活應變令人讚嘆。

儘管如此，由於客人與旅行社的缺乏互信，加上旅途中許多啟人疑竇的細節，致雙方充滿了不愉快的互動，甚至因為一些不透明的費用而引發火爆的口角。

我接到接待單位的徵召與來訪的中國客人會合，已是他們抵達台北的第二天。上了遊覽車一會合，客人們就告訴我，昨天他們抵達台灣，導遊一上車就向他們表明政治立場，說他是深藍，而且是很深很深的藍。

我不想去猜測他人的動機，但我想，客人的心裡已經有些疑惑。我不明白這種政治表態有什麼意義，導遊的政治立場和稱職與否有什麼關係呢？

觀光團成員多是含飴弄孫的婆婆媽媽，一心只想著要買些名牌服飾給老公、兒子、女兒、媳婦、金孫玉孫，因此接待單位一上車就和導遊商量安插採購行程。導遊起先不情願，表示觀光團的行程事先均向觀光局報備，不得擅自更改。但因客人們採購心切，經商量，導遊勉強同意冒著被查獲就吊銷導遊執照的風險，臨時安插採購行程。天哪？變更行程經查獲可吊銷導遊執照？所謂苛政猛於虎，這是什麼殺人的規定啊？

客人們一抵達這個知名名牌專櫃就個個生龍活虎，把架上的服飾翻到稀爛不說，又把某些打折的款式買到沒貨，害得專櫃緊急加調服務的人手。我站在旁邊看得咪咪笑，這景象儼然就是二、三十年前台灣的採購團，那真是無所不買，怎麼買都不嫌多。我那多金的老闆娘看我對滿坑滿谷的名牌商品無動於衷，當場說要送我一件，要我自己挑。我說謝了，我這人品味特殊，跩得要死，才不會穿這種東西。

總之，這個不到十人的小小觀光團，光是個把鐘頭，就為這家百貨公司帶來一、二十萬元的業績。服務員告訴我，近來中國客人增多了，他們對這景象毫不陌生，中國客人已經是他們的主力客群。

觀光團的中國籍領隊更告訴我，昨天晚上婆婆媽媽們已經商請接待單位帶他們去貴婦專屬的珠寶公司買了不少高價紅珊瑚飾品。

在等待的空檔，我和導遊閒聊，我問他，主管單位抓行程抓得這麼緊，還不惜吊銷執照，是怕陸客跳機嗎？導遊告訴我，非也，今年（二００七年）以來的統計跳機人數只有十八人，政府管這麼嚴，是怕他們自己在外面亂跑，會讓中南部群眾發現原來陸客那麼有錢，人心會變。

好天才的理由，這種理由可能只有很深很深的深藍導遊才想得出來。我聽著，沒有說什麼，倒是想起先前有報導指出，某些導遊為防止中國觀光客夜間自行出外購物，就恐嚇客人，說旅館附近都是民進黨的支持者，陸客自行外出，若被發現來自中國，恐遭民進黨支持者毆打。

可憐的民進黨支持者和中南部民眾，已經被醜化成這樣。

儘管他們購買力十足，旅行社所安排的採購行程他們卻毫不捧場。有一天在下車之前，陳大姐甚至以方言警告大家，商家端上來的茶水千萬不要喝，茶水都摻了迷魂水，喝了就會亂買東西。我說沒那麼誇張啦，假如世界上有那麼神奇的東西，這些店家應該改行賣迷魂水才對，光賣迷魂水就賺爆。

我甚至告訴他們，旅行社和商家之間是否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協定我不知道，但台灣的商家普遍誠實，不會騙人。

可是我很快就發現自己錯了。我們進到一家食品店，我向商家詢問羊羹的價錢，商家叫我等客人走了再來買，我問為什麼？他說價錢不一樣，本地人一個十元，觀光客秤重計價。

老天，這是國恥。自詡為民主先進國家的台灣，竟然還有「一種商品，兩種價錢」的雙軌制？當然，也有可能秤重與論件的價錢差不多，但是雙軌計價就有敲詐的嫌疑。

客人們甚至告訴我，來到台灣之前，早就一肚子氣了。話說他們在香港過境時，港籍導遊帶他們去買高價名牌手錶，個個都折合台幣數十萬元。客人告訴我，由於手錶單價高，他們又不懂錶，因此沒人買，詎料那位港籍導遊翌日就給臉色看了，經過這個不愉快的經驗，他們壓根就不信任導遊。

不愉快的經驗還不止於此。由於婆婆媽媽們還有一長串的採購項目尚未完成，接待單位於是向導遊商量縮短行程，雖然節目表裡面還有半天行程，包括一家珠寶公司的參訪及一頓午餐，但客人們只想著要到童叟無欺的百貨公司購物，無心看珠寶，也不在意那頓午餐。

於是接待單位乃和導遊商量提前半日結束行程，觀光團並不要求退費，沒吃的午餐費就賞給導遊和司機。這次導遊倒是不難商量，一口就答應，誰知司機這時開出一張額外收費清單，包括某日行程結束後載送接待者和客人私下購物的加班費，司機還宣稱有一張違規停車的罰單。由於觀光團和接待單位認為司機開出的加班費太高昂，司機違規卻叫客人付罰單，且又未出示罰單單據，更令觀光團與接待單位火大的是原訂參訪的珠寶公司行程，司機原本可以獲得八百元的傭金，但因行程取消了，司機要求觀光團支付這筆珠寶公司原本要支付給他的傭金。

一場不可避免的衝突就這樣發生了。接待單位和觀光團說，我們提早結束行程讓你們提早收工，我們沒吃的午餐並未要求退費，就是賞給你們的意思，你們竟然有臉來要那筆珠寶公司原本要付給你們的傭金？

原本就缺乏互信的行程，因為司機的意外賬單終於不可收拾，一行人和導遊及旅行社吵到不可開交，什麼情緒性的狠話都出來了。奇怪，先前不是說行程都經報備，不可更改，被抓到就要吊銷執照嗎？

司機的賬單最後是怎麼解決的，說實在的，我已懶得再問，我早就筋疲力盡，行程中太多讓人感覺不透明的疑問都叫人疲憊不堪，司機開口來要的八百元傭金終於說明了一切。

台灣的觀光業面臨寒冬，怪不得人。山水是明媚的，尤其東部海岸線的潔淨無塵，令人驚豔，我以為我是到了日本。相較起來，西部明顯顯得雜亂，西部台灣人要虛心檢討。

不管是走到哪個景點或餐廳，身邊的訪客都是說著中國口音的普通話，那種感覺真是奇特。他們舉止合宜，並沒有一般中低下階層的陋習，譬如吐痰，或不雅的行為。由於中台習俗接近，只要不談政治，相處也是愉快而融洽的。

尤其這些曾經親身參與或共同打造中國經濟起飛的中上階層已經累積了相當財富，新富階級對於名牌奢級品開始產生需求。

然而，當台灣的中產階級對名牌奢級品的需求呈現下降時，是否表示台灣人沒有以前富有了呢？非也，社會發展的進程使得人民對於生活的品味有了不同層次的需求，越來越多的台灣人出國旅行時，不再參加團費低廉的觀光採購團，而寧願參加團費高昂的純觀光團。他們志在旅行，不在購物。多年的旅行經驗告訴我們，羊毛出在羊身上，當團費過於低廉時，我們就必須付出其他的費用，旅行社不會做虧本生意。倒不如大家開誠佈公，團費該多少就多少，行程中那些又是抽傭金，又是賣人頭，又是雙軌計價的不名譽勾當就免了。

其實在觀光問題上比較中台人民的財富並不切題，現在的情況是，中國新富階級累積了可觀的財富，只要人數可觀，他們的到訪就會帶來商機。

這是誠信與國格的問題，在可見的未來，將有越來越多的中國觀光客遠道而來，攤在陽光下的誠信觀光才是可長可久的待客之道，遊戲規則與收費標準的建立更是刻不容緩，否則也只能眼睜睜看著台灣的觀光業走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