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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早已賣掉科西嘉的小公寓,從此不再有科西嘉之邀。哥哥去年又賣掉巴黎郊區的公寓,在南方的鄉村買下終老的屋舍。每年的盛夏之旅,雖不再有科西嘉,卻多了南方的新去處。

哥哥是喬的兄長,法國人跨越長幼有序的倫理,對哥哥姊姊直呼其名,有時連對爸爸媽媽也一樣。洋派我裝不來,長幼有序是我的養成,要我直呼長輩的名字,殺了我吧。我不管法國的風俗習慣,一意喊他哥哥。喬白目,也跟著喊哥哥。

至少,也去過科西嘉了,可以無憾。那年的春天尾巴,應哥哥之邀到科島遊歷了五天,期間除了陰雨霧濃的一天,哥哥的雷諾休旅車硬是在高山險路穿行了四天,從傳聞是哥倫布出生老家的廢址,一路飆到拿破崙的故鄉。

科西嘉的山路都蜿蜒在逼臨大海的陡峻山崖,山景與海景的壯闊一如蘇花公路的驚險。機械工程師退休的哥哥沿路介紹科西嘉的人文地理,歷史故事中有自然的知識,言談議論中有法國大陸人對科西嘉獨立運動的微詞。

哥哥對政治畢竟沒什麼興趣,他有的,多半是遊山玩水的興緻。輕輕點到這些年風起雲湧的激進活動,就又繞路過去細數沿途的人文典故。偶而觸及科西嘉獨立運動,喬就顯得難耐。

尤其目睹車外有越來越多的路標除了傳統的法文之外,又多了科西嘉文,喬開始坐立不安。我是法文的外行,同樣都是ABC,我分不清哪個是法文,哪個是科西嘉文。兩兄弟就看得出來,地名的拚法有些許不同。

科西嘉文同於法國其他地區的方言,在國語運動的浪潮下,一一瀕臨消失,只有鄉間上了年紀的老人還能使用。看著那些多了科西嘉文的路標,很明顯的,語文復興的浪頭,已經悄悄席捲科西嘉。

科西嘉的傳統村落幾乎都建築在山腰上,我們從這個山間聚落巔簸到另一個農莊,下了車,喬偶而指著樹蔭下三兩閒談的農人和農婦對我說:「妳聽妳聽,這就是科西嘉方言。」是嗎?我聽來聽去都是外國話,但仔細一聽,那語腔確是有點像法文,又有點像義大利文。法文聽起來像在演說,義大利文聽起來像在唱歌。

喬對此情此景悠然自得,高齡科人說科語,天經地義,他們一輩子說科語,老了當然也說科語,沒有刻意凸顯科語的意味。聽到鄉間的科西嘉方言,看不出喬有遭到冒犯和挑戰的憤怒,反而連他都覺得很新鮮。高齡農人說科語,一點威脅性也沒有;如果是城市裡的年輕科西嘉人說科語,我猜,喬的反應必然不同,他一定深感威脅。

政治立場不同,對事情就有不同的詮釋。在喬看來,弱勢語言的自然生態是死亡,這些年的科西嘉語文復興是人為的,它在為科島獨立運動服務。我完全同意這個看法,強勢語言和弱勢語言也服膺物競天擇的法則,一種語言的使用人口過於稀少,在強勢語言的入侵之下,就有承傳的危機。何況獨立運動向來不是單純的政治活動,它是一個社會在歷史和文化上的全新定位。當獨立運動的旗幟冉冉升起,這個社會的所有活動都會為它服務。

只不過,從前只有法文的時代,大家都是「我們」,一旦科西嘉語文活過來,我們就不再是我們,法國大陸人覺得自己被排除在外了,所有的愛恨情愁由此而起。

然而,科西嘉人理應說科語,法國國語運動的興起和科語的消失同樣是人為的,為什麼科文復興運動是冒犯,國語運動就不是呢?何況,科島出現科文路標的同時,並沒有消除法文。年輕科人也許回頭擁抱科文,卻也繼續使用法文。如果科西嘉人不嫌麻煩,要多用幾種語文,這有什麼問題呢?

呵呵,我在充內行了。我和科西嘉素昧平生,既未鑽研科西嘉問題,對科西嘉歷史背景也缺乏認識,沒有資格為科獨代言。人對問題的看法,多半是自我投射吧?我想,我看科西嘉獨立運動,是出於台灣問題的投射心理。但,哪個論者不是?說了半天外國的月亮,企圖影射的,也不過是自己心裡的執念。

總之,在語文的問題上,我比較功利。要復興自己獨特的母語,也須兼顧與外界的溝通。我去日本旅行,即便語言不通,只要買一張城市地圖,我就會搭公車,因為日本的地名都是漢字,雖然與中文發音完全不同,但無所謂,我只要看得懂站名,就懂得在哪裡上下車。和日本人比手劃腳的時候,偶而在紙頭上寫幾個漢字,有時就有奇蹟式的效果,對方恍然大悟,然後意思就通了。

韓國人把漢字消滅了,取而代之的是只有韓人才看懂的字母。可惜韓人總共不到一億,比起日本的一億兩千萬和中國的十三億人口,算是少數。韓人要凸顯韓文的獨特性,卻把漢文使用者排除在外,好吧,尊重韓國人的決定,但雙方溝通起來就有問題了。

回頭說到台灣,我們復興母語的同時,也並沒有因此廢除中文。我們心裡很清楚,無論客語、閩南語或原住民語的使用人口,放在世界語文的地圖上,都是少數中的少數,我們很難說服別人來學習我們的語言,並以此和我們溝通。我們只好辛苦一點,多花一點功夫去學習相對強勢的中文和英文。假如台灣人不嫌麻煩,母語復興運動有什麼問題呢?

我也是大陸邊上的海島人,在立場上對科獨有極為自然的同情。一場科西嘉輿情分析動輒演變成我和喬的統獨大戰,弄得前座的哥哥尷尬得只好閉嘴專心開車。我當然明白,我在為科西嘉人辯護的時候,我所指涉的其實是台灣與中國。

話又說回來,一談到加拿大魁北克省的獨立運動,喬又對魁獨有著感情上的認同,就因魁北克人和法國人的同文同種。這又從何說起呢?

對照他國的統獨紛爭,你會驚覺歷史這樣複雜而彼此糾纏不清,到最後,任何歷史事實都証明不了什麼,統獨雙方都是各說各話,統或獨,就是抉擇而已。所有客觀事實都不重要,感情才是關鍵因素。法國人對法裔魁北克人的支持,還不是基於一份說不清楚的情感?

去年夏天去南方拜訪哥哥,喬開著租來的標緻Clio,從巴黎遠涉六百公里去探親。由於路途遙遠,我和喬在途中著名的酒鄉馬空消磨了兩天一夜,再繼續趕路。

在馬空氣溫高達四十度的一整天,我不記得看了幾個教堂,經過了幾個古堡。反正,只要出了巴黎,經過幾個山頭就有幾個古堡。有些古堡廢墟的工地,一群年輕的志工一眼看去就是崇尚文史工作的知識份子,男男女女,拿起鐵錘和圓鍬,伙同當地的工匠,就在烈日下做起古堡修復的工事。

法國許多鄉間教堂、古堡和老屋,都是這一、二十年間政府和民間陸續合力整修的,而且修復的工事還在持續進行。法國大陸的古蹟復興得這麼厲害,其他文化活動想必亦然,卻在科西嘉的文化和語言復興裡感覺受到否定與威脅,人心真詭異。

那趟旅途的回程,繞道至法國北端的諾曼地,在Ruan看過了那座精美絕倫的大教堂,喬無限感慨的說:「雖然我是無神論者,幸好我的祖先信神,才會為我們留下這麼多偉大的建築。只有對神,人才可能耗上百年去蓋一座殿堂。」

這座教堂的精美,連無神論者都受到感動,可惜這麼輝煌的文明依然挽留不了科獨份子,猶如中國人引以為傲的五千年文化,也說服不了台獨人士。獨立運動的背後,有更深沉複雜的東西,那東西叫抉擇的自由。(2004/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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