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一生之中,最初始也最終極的失樂園,是童年,絕少例外。在生命的不同階段,則可能流連或沉溺於各式各樣的舊日美好時光,不可自拔。

我二十出頭那愛美的青春歲月,非常鍾情於外銷成衣,一來它的價格相較於內銷成衣,低廉許多;二來它多是歐美客戶設計或指定的式樣,在風格上迴異於內銷成衣,對於那些性喜標奇立異的女子而言,外銷成衣是一種另類風格的呈現。尤其在政治及社會環境仍然封閉的八0年代,外銷成衣象徵的是汪洋之外的遼闊世界,對於那些在心智上想要展翅高飛的青春小鳥,「外銷」二字就代表一個遼闊未知世界的探索;三來,運氣好的話,可以找到剪標的名牌服飾,我就找到過一件Christian Dior的上衣,不記得標價多少,大約一件平價內銷上衣的價位吧?

出生於八0年代以後的讀者可能不瞭解當時的產業環境,這裡我要解釋一下,當時台灣的外銷工廠少有自有品牌,幾乎全是代工生產,由國外客戶下單,再根據客戶設計或指定的規格生產。有些生意頭腦靈活的商家,就專門向外銷工廠收購庫存貨或瑕疵品,他們可能是論斤買,再論件賣,這其中的暴利可想而知。

恰巧我那當時住在頂好商圈附近,頂好後面的津秋外銷成衣和其他幾家外銷飾品店,就成了我不時流連的地點。那時我住處的正對面開著BiGi服飾店,忠孝東路與敦化南路口附近開著ATT吸引力服飾,這兩個品牌是當時少女流行服飾的當紅炸子雞,但我興趣缺缺。爸爸每個月寄給我的生活費和隨後新鮮人的職場所得,有很多都貢獻給了津秋的老闆。

最近的某日在街上遊蕩,偶然發現一家外銷飾品店,喲,什麼時代了,還有這種店?津秋外銷成衣早都不曉得轉型做什麼了。所謂的外銷飾品店,就是專賣家庭各式用品的商家,例如炊具、餐具、寢具、擺飾,林林總總,什麼都有,尤其生活環境的不同,有些東西真的很新奇,例如專門外銷美國的庭園烤肉架,對於我這二十幾歲還沒出過國的鄉巴佬而言,外銷飾品店的商品有多新奇就有多新奇,活脫脫都是外國電影裡的東西。

一股驀然湧至的思古悠情,我想都不想就鑽進店裡了,恰巧店家是個年齡相仿的婦女,我一面流灠商品,一面和她閒聊。「工廠都外移了耶,還能找到貨源,真厲害!」我說。「找不到也要找啊。」她說。

我看著她名片上的經營項目明明寫著成衣,皮鞋及皮包,怎麼店裡只有家庭擺飾品?這一問不得了,不知是「工廠外移」這四字勾起她的感觸,或是我這付張老師的長相讓人信任,我們就聊開了。

「什麼時代,還有皮包和皮鞋?更別提成衣了。我當初就是靠成衣和皮鞋起家的,當時真是賣爆了。」她輕描淡寫起回顧舊日的好生意,外銷商品廣受歡迎,她們夫婦四處找貨,簡直供不應求。現在呢,唉,「再難做也要做啊,不然吃什麼?」她感嘆著。

我可以想見,在七、八0年代,當全球廉價品的來源幾乎都是「Made in Taiwan」的年頭,台灣有多少外銷工廠,又有多少庫存貨,他們是如何一卡車一卡車地倒進外銷成衣店裡掛起來一件一件賣。整個台灣,根本是一座幫全球代工的外銷工廠,工廠的煙囪整天冒著黑煙,家貧的小孩小學畢業就拎著包袱住進工廠宿舍,然後日以繼夜地操作。

不知道為什麼,回想那樣的年代,我會眼眶泛紅。那個年代,我母親有多少學生,小六下學期就開始準備緊接下來的工廠歲月,小學畢業就負起全家生計之責?

相信我,那段舊日絕不是美好時光,那是個讓人淚流滿面的歲月。那時我的父母領著僅夠果腹的薪水,全家吃著有霉味又生黑蟲的配給米,開學了,爸媽要先向親友借錢給我們姐妹繳學費,等領了教職員教育津貼再還錢。我不是窮人小孩,我的家境代表著當時的所謂「小康家庭 」,全台百分之八十左右的公教人員都過著像我這樣的生活。

總之,社會的變遷導致產業還境的改變。經濟不斷成長 ,人們受了高等教育,工資越來越貴,有企圖心的家庭再苦也不再讓小孩進工廠當作業員。工廠找不到工人,生產成本低廉的優勢又被更窮的國家所取代,所以傳統產業沒落了,無法生存的工廠就外移。我也不知道這是誰的錯,總之,社會發展的軌跡就是這樣,其他先進國家亦然。

無獨有偶,最近又讀到台灣「襪子王國」的故事。據傳終戰後,上海人鄭吟及鄭學父子帶來一部手提織襪機,並落籍彰化縣社頭鄉,開起家庭製襪工廠,而開啟社頭鄉的製襪產業史。鄉人在鄭氏工廠學會製襪,就出來自己當老闆,資本大的開工廠,資本小的就用家庭工廠小本經營,美援又提供價格優惠的配給紗,社頭鄉一夕成為台灣「襪子王國」,從那之後的三十年,據報導社頭鄉的大小襪子工廠少說三百家,滿街都是「董仔」(董事長之意)。據指出,在襪子極盛時期,光是社頭鄉的襪子外銷就每年為國家賺進兩億三千多萬美元的外匯。

曾幾何時,產業環境改變了,女性主義解放了女性的身體,講究舒適方便的現代台灣女子不再穿絲襪,外銷訂單也被成本更低廉的國家搶走,七、八0年代也就成了社頭鄉的產業失樂園,小工廠紛紛收攤或轉型。

我不知道這些收攤或轉型的「董仔」們是否也像很多我所認識的人,整天抱怨經濟有多不景氣,控訴政權轉換,指責現在的政府多無能。總之,很多不願收攤或轉型的「董仔」就外移,到鄰近相對落後的國家──特別是中國──尋找雷同於台灣六 、七0年代的產業環境,當地政府一意獎勵工業,放任煙囪排放廢氣,任憑工廠排放廢水,為的是要拚產能,為工人找工作。我無意批評這些國家,他們有他們的階段性任務,我們的政府當年為了拚經濟,為工人的小孩賺學費,也曾放任工廠做烏賊。

對我而言,那是個令人哭泣的年代,所幸那個「客廳即工廠」的時代已經過去,環保得到重視,工人的權益相對獲得保障,諷刺的,工人同時也失去就業機會,因為董仔們不喜歡工人的權益太受保障,他們把工廠遷到不重視工人權益的國家去。

如果董仔們能在雷同於昨日台灣的發展中國家找到第二春,我們也不妨稱之為商機。所以,中國就成了人們歌詠的國度,它商機無限,它是世界工廠,它的政府效率有多高,工人多便宜,素質多勤勞……..,喂,您別搞了,那根本是三十年前的台灣 ,昔日的「Made in Taiwan」變成今日的「Made in China」而已。現在的台灣政府很沒效率吧?我告訴您,蔣經國時代比今日的共產中國更有效率,蔣介石時代更厲害,令出敢不行,沒關係,抓你全家。您還緬懷那個時代嗎?不,我打賭您不是說真的,您不會想要回到那個公教人員家庭吃配給米,台灣人用外銷庫存貨的時代。容我直言,您對舊時代的緬懷純粹是精神上的浪漫,和對新時代的適應不良。

對今日中國的嚮往,基本上是一種心智停滯的危機,而無視今日台灣更精緻的社會機能與新的產業環境所打造出來的工業新貴和科技大亨。像台積電,像廣達,像張忠謀,像林百里。這也很正常,年過四十歲,人們的心智就不會增長,絕少洞悉新事物,或發現事情的新面向,所有的價值都停留在昨日。

我不喜歡昨日,昨日意謂獨裁、貧窮和落後。但昨日也有勝過今日之處,在獨裁與貧窮的昨日,滿街都是展翅高飛、胸懷全球的「董仔」;自由富裕的今日,滿街都是抱怨的人。年輕人受了這些年過四十、心智停滯的長輩的影響,人人都想去中國創業,想當三十年前的襪子大王,或去中國賣泡麵。

這也沒關係,能賺錢就是狠角色,賣泡麵賺大錢也很光采。但,去中國發展總不應該是年輕人唯一的出路吧?在台灣做張忠謀或去美國做楊致遠也應該被讚揚。不然,就去好萊塢當李安吧。

台灣今日的董仔在替西方人做電腦,中國的董仔在替西方人做雨傘,做鞋子、做成衣,做三十年前台灣人替西方人做過的東西,而中國被歌頌,台灣卻被看衰。這才是真正的價值和時代錯亂。問題就出在這批心智停滯者的身上,他們位居智識產業發言的要津,傳播一套時代錯亂的價值觀。

面對這些排山倒海的失樂園症候群,我除了繼續在這裡喃喃自語,也不知道能做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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