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賽克女郎

霏霏三十四歲那年，在網路上認識了Ｈ。Ｈ的文字很特別，很快吸引了她。網路上看不到人，對對方的身家背景更是一無所悉，文字的氣味就形成網路相遇很重要的個人特質。

相約見面之前，她才知道Ｈ只有二十八歲。她向他坦承自己的年齡時，他說，女人只有分美的和醜的，迷人的和不迷人的，沒有比自己大的和比自己小的分別。

霏霏的驚訝卻非同小可，這一路以來，談戀愛的對象都比自己年長，年輕男人給人的刻板印象就是少不經事、嘴上無毛，毫不帶電。誰知道人生萬事鐵齒不得，從前看小男人沒份量，說著說著就在網路上被一個小自己六歲的男人電到了。

見面的時候，人的具體影像難免和網路上的抽象形景有些距離，不過隨著一些很短暫的交談和互動，她很快克服網路想像與真實形象的差距。霏霏不知道Ｈ初見她時的感覺，但是從互動之中，她明白感受到他對她是滿意的。

「見到我會覺得奇怪嗎？」她坐上他的車時，他側過頭來問她。

「嗯，有一點。」她坦承。這是她第一次和男性網友見面。

「為什麼？」他微笑說話的氣質一如他網路上的文字一般優雅和緩。

「第一次和年齡比我小的男生約會，而且小這麼多。」她說。

「有這麼奇怪嗎？」

「人的心裡多少有一些框架吧，平時自己並沒有發現，在某些特殊的情境下才發覺。」

「什麼樣的框架呢？」他追問。「和網友見面嗎？」

「不是，是年齡。」

「喔？那妳期望和妳見面的是個歐吉桑嗎？」

好問題，她一時無言。這個問題，她得好好想一想。精確地說，當初上網，她並沒有預謀到網戀這種事，誰知道在網路上遊走，就宛如真實世界的邂逅一樣，冷不防的，就被某個迎面而來的異性電到了。而由於他的文字有某種程度的成熟，她想都沒想到過這些文字竟然出自一個比自己小六歲的男人之手，可見自己過去都把小男人想得太膚淺太無知了。

「如果妳期望的是個歐吉桑，那我現在就掉頭將妳送回原處；如果不是，那麼就把框架拿掉吧。不要讓框架約束了妳身心的自由。」

「人的框架何其多，真要拿，哪裡拿得完？」她說。

「帶著框架看世界，人生何其狹窄？」他說，帶著一貫的微笑。

她必須承認，這個男人的心靈有著超乎年齡的成熟和不羈，當初在網路上，她正是被這股氣味電到。

陷入熱戀之後，她發現Ｈ是個迷人的男子，可惜受限於遠距愛情，他來到她的城市總是來去匆匆，家裡和公司總有忙不完的事；她去拜訪他的城市也是無暇久留，她也要上班。

慢慢的，距離終於露出它很殘酷的面貌，因為沒法天天見面，兩人僅靠著郵件和MSN談戀愛，有時信箱出差錯或MSN搞秀逗，兩人常要花心思解釋這令人無法理解的科技瓶頸；更要命的是，有時看見他和某位女網友對話較頻繁，她總覺得不是滋味；相同的，她也時不時接到他的質問，是否她和某位男網友有比較特殊的情誼？

因為不能時時看見對方，有時一通電話沒打通，心裡又生出許多可怕的想像，是不是他（她）故意不接？是不是他（她）正處在某種不可告人的處境，以致沒法接電話？是不是他另有其人？

遠距摻雜了太多的妒嫉和猜忌，終於一點一滴謀殺了愛情，兩性相吸的溫度終於逐漸冷卻。

她並不確定這場夭折的愛情和年齡是否有關，但是不可否認的，網戀之中的猜忌確實令她喘不過氣來。

如今回首Ｈ，畢竟交往時間不長，他並沒有在她的生命留下太多深刻的痕跡，卻有著啟蒙者的角色。是他拿掉了她心理的框架。有時，女人只是一味死守，守著很有限的東西。

貼切的說，女人比較實際，尚未墜入愛河之前就充滿算計，算計著自己的勝算，算計著這趟愛情旅的旅程會不會走向歸宿；相較之下，男人是比較浪漫的動物，凡事總是先愛了再說。

就某個角度而言，是男人教她愛。女人總是一味拉著她，小心啊！要當心這個當心那個；男人卻是一味拉著她往前衝，至於是不是會衝向歸宿或婚姻，男人常常沒有想那麼多。對許多男人而言，愛情是獨立存在的東西，它和婚姻沒有必然的因果關係，愛情不必然導向婚姻；女人則多半將愛情當做追求婚姻的手段。

更精確的說，男人是掠奪者，女人是交易者；男人只想著要獲取，女人卻算計著如何讓男人拿東西來交換。

好像是Ｈ的一句「芝麻開門！」從此，霏霏看待男人的視角有了全新的改變。現在對她而言，男人只有分好看的和不好看的，迷人的和不迷人的，沒有分比她大的或比她小的。愛情也可以非關歸宿而獨立存在，好像自己不知不覺也被Ｈ帶壞了。Ｈ當初要她把心裡的框架拿掉，只是想讓愛情發生吧？他並沒有想到歸宿或婚姻的問題。

歸宿或婚姻是很嚴肅的命題。如果事事都以歸宿或婚姻為前提，那麼愛情也會變得沈重不堪，彷彿一旦親吻了對方，就是承諾的出示，如同禮教的時代，一旦看見女子的大腿，就非娶對方不可，未免太可怕了一點。

霏霏有時也自問，讓自己在心理上徹底變成男人，是不是就比以前幸福快樂呢？她不知道，唯一確定的是，她的身心得到了無比的自由。

是男人教她愛，是男人把她變成男人。

這個世界上有人找愛，有人找歸宿，兩人目標相同就好。愛情的衝突來自於一個只是單純找愛，一個卻苦苦尋覓歸宿，這才是悲劇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