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水滿山滿港的霧,多風的河口此刻細雨溟溟,往淡水街面看去,幌動的斗笠和紙傘在雨中滿街穿行。蓑衣路客的赤足接踵踩過滿地爛泥,他們一心趕路,無視濺身的泥濘。雨中偶有零星穿鞋的傘客,他們也趕著去路,唯恐被隨時可能降臨的大雨突襲,又怕身旁的污泥飛濺,躲著閃著儘量往兩旁的簷下鑽去。

 

依淡水人長年仰觀天象的經驗,連日來蟲蟻出洞,黃昏紅霞滿天,種種跡象顯示颱風就要登陸。難怪一早就看見黑頭苦力紛紛湧向港埠,要趕在大風上岸之前卸下進港的貨物,來不及疏散的貨品進了倉庫之後,還得在倉庫四周堆上沙包,以免雨水暴漲,淹進了港區的倉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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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日淡水港埠。圖片取自滬尾文史工作室「懷念老淡水」網站)

 

 

來自日本的大船紛紛進港避風,唐山的戎克船卻已兩天不出航。淡水的紅毛水手都說,海面上的風浪一波高過一波,連上帝的十字架也保不了平安,行不得船囉!

 

 

紅毛水手要躲颱風,船上的貨物也趕著要卸,苦力們又有幹不完的活。這天天還沒亮,蘇寶惜她爹蘇有泉一早就趕去港埠出賣勞力。

 

「二番,今天是你們豬八戒的禮拜日,你沒去做禮拜?」苦力扛著一麻袋貨物進倉,順口就喚了一聲蘇有泉。

 

「甭說豬八戒啦,上帝又沒犯你。偕牧師講,你若要來做禮拜,他也會歡喜咧。」蘇有泉也順口回了一句。

 

『豬八戒』是『基督教』的諧音。自從蘇有泉信了教,苦力們就給他取了個『二番』的綽號。大番是日益湧進滬尾的紅毛番,紅毛教的信徒當然就成了二番。幾年叫下來,港埠新進的苦力反而忘了蘇有泉的本名,就乾脆通通喚他二番。

 

雖然苦力喚他二番,心裡對他卻是又羨又忌,何況羨慕和忌妒總是不分家,苦力們羨的是他敢信教的勇氣,妒的是他從長老教會得到的好處。對這些長年和飢餓搏鬥的苦力來說,能餵飽一家的,才是漢子。別看苦力們都是不識字的青暝牛(意謂文盲),可都認得飄揚在紅毛城那面英國國旗上的大『米』字。苦力們都說,國旗上有米,可見英國到處長稻子,難怪紅毛一個個長得比牛壯,更難怪山上那個黑鬍子成天發米發麵給信徒。聽人講,那黑鬍子正是英國人的後代哩。

 

酒肆簷下的月琴聲疾,走唱的半盲乞郎稍早才替喪家唱過牽亡,連日又回到簷下的老巢。月琴聲聲報喜,又是閤家平安,又是白首偕老,又是國泰民安,把天下好事全唱進去了。可惜乞郎的歌吭徒有滄桑,已無賞客,此刻大伙都趕著回家躲颱風,哪來賞錢的大爺?

 

「頭家娘,烏陰囉!風在透,雨在落,敢是要起風颱?」一曲唱罷,乞郎順口喚了酒肆的花蕊。

 

「知啦,你有耳,有我目,趁風未大,快回去吧,待到起風颱,誰牽你回家?」花蕊上輩子是打拳賣膏藥的,她一張口吐字,全淡水都聽得見。

 

烏烏暗暗,暗暗烏烏,黑雲佈了滿天,海角一隅的小港灘已是淡水昨日的身世,天津條約已經為淡水鍍了金(註:一八五八年英法聯軍攻佔大沽,威脅天津,清廷乃與英法簽訂天津條約,開放台灣之淡水為通商口岸)。雖說淡水是被紅毛的洋槍大砲強行開埠,就好像大姑娘被人強行逼婚,誰知道這樁婚事竟意外打通了淡水對外的金脈,在對外貿易的加持下,錢潮湧來溢去,比外海的波浪還要洶湧,買辦貪官吃了肉,連苦力都喝了湯,光是淡水開埠就養活了多少像蘇有泉這樣的貧苦家庭。

 

 

如今淡水山丘的紅毛房舍幢幢轟立,西班牙人的碉堡已經變成英國領事館,也就是淡水人口中的紅毛城;不遠的白色維多利亞建築就是傳教士喬治.馬偕的館邸,他的理學堂大書院(Oxford Collage)此刻也俯瞰淡水河口,市區的洋行和樓房更是一幢挨著一幢。

 

 

乞郎依然唱著不變的沙啞在乞食,旋空飛揚的蒼蠅老是往人的身上黏,酒號主人阿興的蒼蠅拍往這頭拍去,狗兒以為主人是要拿牠,就夾尾鑽到那頭的桌底,像一場找不出因果關係的荒謬迷藏。老闆娘花蕊托著腮在一旁打盹,頭顱東幌西幌的,眼看就要撞桌,她卻總能及時抬起來,就沒看過她有一隻撞青了的鼻子。

 

酒肆主人眼尖,一眼看見蘇寶惜由遠而近的身影,她頭上有亂飛的細雨,身邊有亂濺的污泥,她的一把紙傘一面要擋雨,一面又要擋泥,那傘面忽高忽低的景像有點好笑,於是阿興就忘了拍蒼蠅了。

 

「瞧,有泉那女兒連颱風天也跑出來見人,哎──。」阿興的喟嘆聲拉得老長,不知是為她惋惜,或是對她的行徑有意見。

 

「人家現在可是咱滬尾(淡水的舊稱)薪勞最高的女兒,多少人在妄想她,她娘當年給她取名寶惜取對囉!」花蕊耳尖,聽到丈夫在議論蘇寶惜,連忙不再打盹。

 

 

「薪勞再高,整天跑出來見人,違反咱人的禮俗,誰敢娶她?」

 

「說不敢的人都是怨嫉她啦,想想看,咱滬尾幾個會說紅毛話?連咱滬尾第一買辦吳芳雨的紅毛話,聽說都差她一大截哦。只可惜啊────」

 

「可惜什麼?」

 

「可惜信了紅毛教,又有一雙大腳,滬尾名門是不敢娶她進門的。哎,都是那個黑鬍鬚害的。」

 

花蕊嘴裡這麼說,看到寶惜那雙大腳,有時倒也羨慕,反而自己這雙小腳走不遠也站不久,一出門就得僱轎子,哪像寶惜,轎子就長在自己腳下,想去哪就走到哪;然而想到蘇有泉一家就搖頭,那蘇家上輩子大概是殺人放火的,才會淪落到信教的慘境。她慶幸自己有一支酒牌,兼賣一點民生雜貨,靠著滬尾人的捧場,三不五時總有人要呷酒吮煙嚼檳榔,日子還過去,不必仰賴那黑鬍鬚的接濟過日子。花蕊想到蘇有泉養了幾個兒子,死後卻沒人替他刻牌位,胃都寒了。

 

蘇寶惜是禮拜日的指標,她的出現比月圓月缺還精確。每個禮拜日的此時,馬偕要為淡水的信徒做禮拜,順通洋行的女主人休斯太太才放她回家。周一天色方開,寶惜她娘早早喚醒她,搶著晨曦的微光替她梳了頭,又差弟弟們陪她走了一趟遠路,趕在休斯太太起床之前回到洋行,展開另一個星期的工作。休斯太太聽說颱風要來,就儘量搜刮她的時間,讓寶惜打理了洋行上下才放人。

 

蘇寶惜謹慎地躲著地上的雨濘,看見迎面走來一個白種人。那人兩手擋雨,上身一件寬鬆的白色襯衫,下身一條緊身褲,及膝的長靴爬滿爛泥,那身裝束一如寶惜的老闆休斯先生假日跑馬的裝扮。只不過來人的亂髮蓋住半個頭,腮鬚遮住了半張臉,那身散亂倒不像上流人士的相貌。淡水洋行的白人和港埠的外籍稅務官個個衣裝挺拔,這人看來倒像才上岸的水手。寶惜心想,也許颱風來了,他們也要上岸避風。

 

白人才轉進花蕊的酒肆嚕咕了幾句,就聽見花蕊又打拳賣膏藥說:

 

 「你講啥?聽沒啦,要問路去別處。」

 

白人又重複嚕咕了幾句,花蕊眼珠一轉,就踱到店口朝寶惜招手說:

 

「喂,寶惜啊,這齒的有夠生番,妳會番話,叫他要問路去別處。」

 

「誰是番?妳才是番!」白人一聽到花蕊叫他番,回嘴就是一句惡狠狠的河洛話。

 

罵人的話通常比較容易懂,花蕊也嚇了一跳,阿彌陀佛,難道洋人和重聽的一樣,平常什麼都聽不懂,你一講他壞話,他立刻就懂了。

 

寶惜才跨入酒肆,還沒開口,白人就氣沖沖說:

 

「妳是耳聾?說過多少遍,我要買酒,不是問路。」

 

「他說什麼?」花蕊這句又聽不懂了。

 

寶惜一旁笑得咯咯咯,白人分明說著字正腔圓的河洛話,偏偏花蕊以為天下的白種人都只講外國話,難怪老是不咬弦。

 

寶惜只好複述了一遍,花蕊白眼一翻說:

 

「不賣!」

 

聽花蕊的口氣顯然不領情,這個年輕漢女看樣子比較容易溝通,酒肆女人方才又說她會外國話,所以白種人就用英文對寶惜說:

 

「告訴她,我多付她一點錢。」

 

寶惜轉述完畢,花蕊的白眼依然往上翻:

 

「我花蕊做人有原則,不賣紅毛就是不賣紅毛。」

 

看樣子這漢婦難纏,口氣又那樣硬,今天是買不成酒了。白種人也懶得費唇舌,頭一轉,就踩著那雙釘了鐵片的靴子,踢踢踏踏邁出了酒肆。

 

簷下的乞郎耳朵靈,聽見了洋人的腳步聲,連忙就撫琴討賞,唱出大吉大利的音調來討好洋人。洋人一彎身,手裡一把銅錢就丟進了乞郎的破碗。

 

既然買賣不成,蘇寶惜也沒多逗留,颱風要來,得速速回家。只是她不明白,淡水上流圈的白人只喝飄洋過海的葡萄酒和烈酒,誰會上漢家買酒呢?可見這白人真是上岸避風的水手了。

 

 

白人已經離去,花蕊還在犯嘀咕,颱風天遇到大番來買酒,不知是好兆還是凶卦?總之,今天生意不做了,乾脆關門躲颱風比較實在。

 

(待續)第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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