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才來,颱風就尾隨。肆虐的颶風神呼鬼號,暴雨也從山巔沖刷而來,宛如上帝毀滅萬物的大洪水。淡水已經浸泡在洪流之中。

 

寶惜和弟妹們在榻子上翻著,她就夢見了郭寒松。夢裡的寒松不但剪了辮子,還成了一個口音奇怪的陌生人。他手持紙傘,從吳家長巷緩緩走來,停下步伐就問寶惜說:「姑娘,請問京都的路如何走?」她往前一指,寒松就笑說:「那不是錦繡洋行嗎?」

 

她說:「京都就在後面。」他縐眉說:「姑娘,妳是滬尾人嗎?」她說:「是啊,我在偕牧師家裡見過你呢。」寒松沒答話,轉身就消失在青煙茫茫的淡水河上。

 

寒松!寶惜在夢裡一聲驚呼,就醒來了。

 

夢還清晰,寒松的夢裡面容卻模糊,或者那根本不是他真正的容貌,因為她已想不起寒松的長相,畢竟只相見過一回。可是,她又怎麼知道夢中的男子就是寒松呢?她突然被一種如夢似醒的恍然所困惑,夢中的理解和邏輯此時竟顯得荒謬,那豪門所在的吳家長巷怎會無故出現在夢境呢?

 

寶惜起身察看睡在身旁的弟妹,他們正沈睡著,榻旁的臉盆正滴滴答答接收屋頂的水柱。入睡前,屋外的暴雨驚急,屋內也漏雨橫飛,寶惜她娘將能裝水的容器全擺出來了。黝暗的土厝此刻呼吐著蘇有泉傳自隔房的鼾聲,可想他今天在港埠是如何操勞。她摸起榻邊的短棍撐起窗版,微光立刻隙縫入侵,從那小小的隙縫,她看見一個天搖地動的世界,宛若一副在風中搖幌的地圖,整個淡水都陷在暴風圈。

 

那是三年前寒松去國的前夕,郭秀才攜子來拜訪馬偕。那天花園樹下只有馬偕和郭秀才父子。牧師娘一旁給客人上茶遞小點,寶惜在庭前看住戲耍的瑪連(註:為馬偕長女,英文名為M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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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偕於1878年與五股坑女子張聰明結褵,圖為馬偕全家福。圖片翻拍自表演藝術雜誌第190期「黑鬍馬偕」一文) 

 

 

徐徐的港風吹得人暈睏,柔柔的不帶勁,陽光醒眼得叫人無時看見自己的影子,而顯出樹蔭下的清涼。若不是得看住瑪連,寶惜也想躲進樹蔭底下涼涼身,誰知週歲出頭的瑪連老在太陽下衝來跑去,抓了一只傭人替她縫的布娃娃玩個不停。

 

「寶惜,妳也來見過郭先生。」馬偕的河洛話已經道地,閉眼一聽,還當是淡水在地人。

 

「瑪連這麼活動,怕她跌跤呢。」寶惜推拒著。

 

偕牧師雖然頻喚她過來,但她一聽說在座的是淡水的郭秀才,和詩書堆裡長大的郭寒松,就膽怯了。她隨馬偕唸書以來,偕牧師只教她羅馬字、聖經、地理,和一些隨興的課題,如何和郭氏父子談書說字呢?

 

「那是我的學生,天資好,沒上過漢學,街上商家招牌看多了,嚴清華(馬偕的第一個漢家追隨者,有詩書底子)偶而教她一些,認識的漢字倒不少,如今也能幫清華寫寫信。」

 

哦?滬尾有如此資質的女孩?馬偕一說,郭氏父子不免對她投以好奇的目光。

 

那次不過是禮貌性的拜會,郭氏父子可不是來請教上帝的箴言,只因寒松就要負笈日本,郭秀才特攜子前來向馬偕討教外頭的局勢。他們偶而提及英國,時而加拿大,時而日本,他們語過輕輕,穿來繞去,總圍著英國的君主立憲和日本的革新打轉,是一場高人的對談,三人的政治立場從未暴露,卻從提及的事實透露了願望。

 

馬偕的含蓄當然是用來提防官府的猜忌,郭秀才的謹慎是用來對付官府的耳目,眼下公開議論朝政可是大罪。他們談得雲層遮住陽光,雲層又飄離太陽,空氣陰陰復炎炎,四位男士己經嗑掉一盤金瓜子,牧師娘又叫傭人新裝了一盤。

 

男士們對談的時刻,瑪連抓著布娃娃又跑又跳,寶惜只在一旁看著她,一雙含情的眼角卻沒一刻離開過郭寒松的身影。但如今回想,寶惜也只記得十六歲的郭寒松輕搖褶扇的風采,不但扇出一身風雅的氣味,更扇出寶惜滿腦才子佳人的綺想。

 

不久,寒松就登上了開往日本的外籍渡輪,步上異鄉的求學路。儘管寶惜未曾和他交談過一句,少女的初戀卻已尾隨著跟上了那艘渡輪。而今,寒松已經安然抵達日本,她的暗自傾心卻仍然漂流於通往瀨戶內海的水上,茫茫無所靠泊。

 

窗外風雨囂狂,寶惜一時恍惚於夢境與真實之間,好像一切不過夢中夢,彷彿她在熟睡之際,馬偕悄悄走到她的床前對她說,來,寶惜,我帶妳到一個無人去過的地方。於是,彷如夢遊,她便拉著偕牧師強壯而有力的手,跟隨他的步履行進。

 

她好幾次自問,這是夢遊嗎?她只聽見偕牧師堅定的語調對她說,要信,不要疑,這是天父為妳安排的路途,我們將要走到天父榮耀的寶座前,接受祂為妳準備的桂冠。所以她不敢疑,她堅定地信,她告訴自己,既然已經跨出這一步,路途已定,她只有追隨偕牧師的指引。

 

對於寒松,她更不疑,她以比對上帝更堅貞的信念苦讀,因為仰望寒松,所以她要匹配寒松,而且得到上帝的祝福。(待續)

 

第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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