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順通洋行打雜兩年,寶惜已經掌握洋行的氣氛,又摸清休斯夫婦的脾氣。他們都受過良好教育,卻顯出不同的個性。休斯先生的性格拘謹嚴肅而極少笑容,休斯太太的熱情則帶有一種侵略性和支配性。

 

休斯太太的出身和行事風格始終是英僑圈議論的焦點。從偕牧師與某些英僑的相關對話裡面,寶惜隱約得知休斯太太的娘家有貴族頭銜,只是家族沒落了。休斯太太對他鄉的奇風異俗抱持高度好奇,事事都想一窺究竟,以致當初休斯先生決定接受順通洋行總行的付託,來到遙遠的東方,休斯太太就以一種近乎私奔的行徑追隨而來。難怪休斯太太偶而嗟嘆,如果此生為男兒,她最想當一個遨遊四海的旅行家。

 

因為這份熱情和好奇,休斯太太和當地社會過於接近,一直令休斯先生十分不滿,認為這有失洋行的規矩和行長的身份。特別這幾年,休斯太太風聞淡水宣教團礙於漢族的禮教,無法接近當地婦女,就一度自願擔任馬偕婦女宣教任務的先鋒,此舉更令休斯先生氣憤到極點。休斯先生對海外傳教士的工作向有微詞,他幾度在社交場合公開批評馬偕說:

 

「他在台灣的工作只是浪費加拿大長老教會的經費,和海外熱心教徒的捐款。那些海外傳教士本末倒置,他們遠離具有權威的官府,卻接近毫無份量的老百姓。大不列巔王國的影響力是透過外交家和英勇的士兵在運作,藉著他們,我們能在海外獲取利益。馬偕剛好相反,他用教會的經費養活當地窮人和落魄的讀書人。」

 

「上帝的福音是宇宙共通的真理,我們有義務將福音傳播給心靈遭到扭曲的異教徒,他們也有權利分享上帝的恩澤。可是當今仍有這麼多異教徒,這是對上帝最不敬的侮辱。試想,一個被異教徒包圍的世界多麼可怕﹖一個正派而具有良知的東方人怎能不信仰上帝﹖想想,馬偕為了傳播福音,不惜來到這文明的蠻荒地帶,他能付出這等代價,我的努力又算什麼﹖」休斯太太不客氣當眾反駁。

 

因此當初休斯太太不計代價爭取寶惜,休斯先生便抓住機會了。他認為妻子與漢族社會過於接近,純粹是基於異鄉的苦悶,只要替她找到好伴陪,她就不會成天往外跑。他寧願妻子像其他旅居海外的白種女人一樣,她們經常相邀聚會,相互傾洩異鄉的無趣與落後,從當地的氣候一路罵到當地傭人的笨拙和巧詐,卻對當地社會毫無興趣。

 

偏偏休斯太太排斥這類婦女聚會,她打心底瞧不起這些婦人。在她眼中,這些成天挑傭人毛病的婦女只是尋找口舌的快感,她們無所事事,完全遺忘上帝賦予的天職。她才懶得挑傭人的毛病,在她看來,傭人們一身貧窮的習性,連一只盤子也洗不乾淨,永遠帶了殘存的油漬和食物的腥味,罵死了也改不掉。這也難怪,在傭人們看來,順通洋行的潔淨爽朗已經形同人間樂土,還有什麼需要打掃清洗的呢﹖所以休斯太太需要一個素質良好的貼身陪伴,她要訓練她,用她來管理傭人,讓傭人把碗盤洗得滴油不染,又把房子打理得潔淨無塵。她也需要一個好隨從,能當她的嚮導,又能替她傳達意旨。

 

就如去年夏天,休斯太太聽說淡水有醮典,就想趁機接近幾個當地婦女,替馬偕傳播福音。誰知寶惜陪著她,又不時替她翻譯,兩人說破了嘴皮,就沒一個婦女放耳來聽,躲她都嫌太遲。既然福音沒傳成,兩人索性和人圍看乩童過火。那次不知怎的,乩童的雙足竟被赤紅的火炭燙傷了。廟方當場就派人將休斯太太趕走,說是有紅毛女人在宣揚紅毛教而激怒了神明,乩童當然過火失敗。休斯太太沒聽過這道理,破口就將廟方大罵了一頓,說廟方裝神弄鬼愚弄老百姓。回家的路上,休斯太太越想越不甘,就問寶惜說:

 

「哪天乩童趁著作法一刀砍死仇人,又辯稱是神意,妳看官府敢不敢辦﹖」

 

「就算官府想辦,也要看信徒的反應,信徒如果都相信神意,官府也不敢觸怒民意。偕牧師就常說,信徒的盲從是神棍法力和權威的來源,神棍的權力有時比官府還大,官府說的老百姓未必會信,但神棍說的老百姓都信。反正道理都隨神棍編,神明慈悲為懷,新神一年添一個,神明怎會懷恨上帝的競爭呢﹖」寶惜總記得她爹說,神明慈眉善目,只會保佑不會害人,會害人的就是邪神。

 

「真神只有一個,上帝以外都不是,虧妳是基督徒。」休斯太太立刻糾正寶惜。

 

寶惜不敢接話了,她不過一時口快,不慎洩露了她爹的秘密。只怪有泉每做完禮拜,就有一肚子學問,他老說:

 

「人間最慈悲的神明就是觀世音,上帝叫咱不可拜偶像,觀世音卻沒叫咱只拜伊,兩人的度量就差在此。上帝用天火毀滅人,妳可聽過觀音媽殺人﹖觀音媽一顯聖,就是來救眾生咧!」

 

總之,休斯太太的無懼是令寶惜崇仰的。在她眼中,休斯太太博覽又有見地,既能無懼地說出自己的信念,又有過人一等的膽識。寶惜就不止一次對休斯太太說:

 

「上帝不但使男人變得睿智,也使女人變得勇敢,這真是真主無上的福音,我不知道何時才能像您這樣呢,休斯太太。」

 

寶惜對休斯太太的敬畏,使休斯太太彷如基督遇見門徒,而人是不可能對崇拜自己的人過於小器的,於是休斯太太想起她書櫃裡的遊記和小說,就對寶惜說:

 

「信仰還需知識的輔佐,讀書對妳有益。有興趣就拿去讀吧,只要記得放回去,別把書弄壞就好。」

 

寶惜等的可不是這﹖她早就想讀了,就找不到人教,如今她一面翻洋行裡的字典,讀不懂的就請教休斯太太,休斯太太就惟恐她不問,只要她開口問,休斯太太更沒有不教的道理,基督向來孜孜教誨門徒,馬偕也辛勤傳播福音,如今休斯太太在洋行覓得第一個門徒,她就自覺任務更加艱鉅了。

 

有泉夫婦每看女兒點油燈捧讀豆芽字,心情是苦樂摻雜的。蘇家歷代文盲總算有人識字了,這無疑是蘇家翻身的符號。只可惜寶惜是個女孩,蘇家兩老只苦著不知能給寶惜找到什麼婆家。一來蘇家地位卑賤又信了基督教,連小康之家都不會看蘇家上眼。可是寶惜既然識了字,能將她嫁給像有泉一樣的苦力嗎﹖若要將寶惜嫁給窮苦人家,那麼當初又為何冒著忤逆祖先的罪名,讓她去讀白種人的書呢﹖想來想去,蘇家兩老只好將寶惜的終身大事寄望於偕牧師,他既能給人大米、替人治病又替寶惜找到差事,說不定也能替她安排終身。可是寶惜已經十八歲了,為何至今偕牧師尚無動靜呢﹖來金這時只好安慰丈夫說:

 

「別急嘛,如今寶惜能替咱家賺錢,若是出嫁了,賺的錢是別人的,咱不是在替人養媳婦嗎﹖寶惜能多留身邊幾年,是咱的福氣呢。」

 

蘇家的一切煩惱都來自馬偕。女兒若不是跟他讀了書,就會像港埠其他苦力的女兒一樣,本來就窮得鬼都不來抓,信紅毛教就信紅毛教,大腳就大腳,照樣會有等著傳宗接代的男人來迎娶,照樣能將她換一筆聘禮。但女兒不一樣了,她讀了書、在洋行做事,又成天在街上幌來幌去,這是違反禮俗的。照漢人習俗,女孩十歲就禁足不准出門,即使有客上門,除非是近親,也不許出來見客。女兒的未來在哪裡呢﹖正當人家的女兒十四、五歲就訂親了,偏偏到現在沒人來提親,真是急死人了。

 

偶而一家圍桌吃飯,有泉便語發酸餿、自怨又自嘆,當初大伙一起進港埠,自王大的女兒嫁人做小,一回娘家就有紅包給爹娘,王大光是一個紅包就可以炫上一整年,從街頭炫到巷尾,又從開春炫到尾牙。

 

「同樣窮到褲底沒得補,王大的女兒聽說闊嘴塌鼻醜得不成人,可是港埠哪個不知人家的女婿出手大﹖我養了一大群兒女,個個都比她成人,你們要幾時才有紅包讓我拿,又有光采事讓我到處去﹖」有泉的酸餿味可以醃透一缸筍。

 

有泉一發餿,他在偕醫館跑腿兼助理的大兒玉樹就會丟下碗筷摔頭摔臉說:

 

「你和王大有仇嗎﹖比來比去還不是比死親戚和五十﹖哪天我會開藥醫病了,還怕沒得比﹖還怕氣不死厝邊和隔壁﹖」

 

有泉這時也擱下碗筷,摸起門栓,做狀要往大兒揮去說:

 

「幹!二兩人講半斤話,等你會開藥醫病,我早已種入棺材板啦!我做人僥倖,飼你這款不成人的才怕比!」

 

一旁默默扒飯的寶惜這時只能暗暗吞下她爹滿腹的恨鐵不成鋼,一面暗自堅定自己對終身的勾畫。港埠那些苦力的女兒算什麼呢﹖她如今正以休斯太太為標竿,兩年來她留心觀察休斯太太的舉止,又細心領會她的言談,她眼前固然比不上休斯太太,但她知道自己年輕,她有好幾年的光陰可以趕上休斯太太。於是她苦讀,她揣摩洋行的格局,試圖透過休斯夫婦去想像大英帝國的文明。

 

因而關進洋行傭房裡的時間,寶惜只是透過休斯太太書櫃裡的小說和遊記,來想像大海彼端的人生,讀到興高處就鎖起門來高聲朗讀小說裡的對白,一本字典幾乎翻爛了。她不但以休斯太太為標竿,還立志超越她,她知道自己已不屬於爹娘那個階層,她要往上攀爬,而寒松就是她的夢想。他正在日本留學,他有新視野、有新觀瞻,不同於那些夜郎自大的書生。他會像偕牧師敬重聰明姐那樣愛惜她,這樣的男兒才能滿足她的視野,屆時他們將成為淡水新文明的第一佳偶,比休斯夫婦更風光,屆時淡水人都要重新打量她,和那些可憐卑微的港埠苦力計較個什麼呢?(待續)

 

第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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