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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還微涼,卻有當空的暖暖日頭,陽光照臨河口,水色銀鱗閃閃,不像前幾天的陰沉沉與灰暗暗,就像雨要來,也像風要刮,淡水的天色就是這麼多變。

 

這天是禮拜日,正是吳芳雨為他母親做大壽的日子。寶惜早上在教堂做禮拜就想著下午的事。她看著偕牧師在台上講道,就想起此刻也在外地教堂宣教的清華哥。清華哥進淡水的路途不近,想必會眾散去以後,他便得趕忙進城接她一起赴吳宅。偕牧師帶領會眾低頭禱告時,來金老扯女兒的袖子低聲說:

 

「千萬記得替我向老夫人拜壽,也替我向芳雨少爺請安。」

 

寶惜雖把她娘的交待聽進去了,依舊低頭閉目禱告,直到偕牧師說阿門。

 

清華難得帶寶惜出門,想起她在吳宅不但將見到郭秀才,還將見到寒松的妹妹,寶惜做完禮拜便對著家裡那面銅鏡發愁,又對鏡看著自己身上那套布衫,越看就越覺衣裝的寒傖。這套淺綠色的布衫平日只供觀賞,只有過年才穿的。

 

房裡天色差,吃過了午飯,來金就坐在屋外替女兒梳頭。無數個大清早,來金替女兒梳頭總沒這麼費氣,但今天不一樣,女兒要上她昔日的東家吳府,替她給吳老夫人拜壽,來金那把篦櫛細細在女兒的頂上盤了又旋,想給女兒梳出一個淡水最工整、最秀雅的髮辮。她邊梳邊說:

 

「別忘了替我給老夫人磕頭,也別忘了向芳雨少爺請安。」

 

「記住了,都說五百遍了。」

 

梳好了,寶惜非要進屋取來銅鏡照照,衣裝已經輸人了,至少有個整齊的容貌給郭家父女看,否則讓郭秀才看礙眼了,她和寒松的往後不就更難了嗎﹖

   

無所等待的時間老覺抓不住,有所待的時間老覺過不完,這就是寶惜此刻的心情。寶惜不管在屋裡屋外,一雙眼睛老不自覺投向屋前那條通往淡水鬧市的芒草小徑,就等著清華哥僕僕的步履出現在芒海的另一端。輕風芒浪之中,寶惜終於看到清華的腦袋浮浮沉沉於芒海的那一端,頭顱浮浮幌幌,慢慢的,她就看見清華削瘦的身影破芒而出。兩人就上路了。

 

兩人抵達吳家時,吳宅的客廳早已賓客滿堂。淡水稍有文名的墨士筆客幾乎到齊,連知府都送了紅簾帳,高高懸在入門天井的壁上,客人一踏進吳家大宅,抬頭就看見了,層級不等的官員的賀禮就不用說了,光是那一張張祝賀的紅布條,就可以看出吳家的官場網路。寶惜就低聲問清華,淡水的大官都會來嗎﹖清華輕聲回語道:

 

「送簾帳紅紙只是禮素,有利害關係的官員絕不會在此出現,招人話柄,官商的私通都在四下無人的地方。公開場合,清官要避嫌,貪官更要遮掩,這就是官商之道,妳懂麼?」

 

這趟作客終於讓寶惜開了眼界。那門禁森嚴的宅子是典型閩南式的建築,兩個前後相連的大廳的傢俱盡是唐山木,四壁盡是紅毛貨。那牆角一座大理石西洋鐘,傢俱上擱的是五彩琉璃燈罩的桌燈,牆上一幀人高的壁毯,數幀水墨畫裡夾雜西洋油畫,通往二樓的通道也做了旋梯,梯上的扶手是鎏金的木雕,連偕牧師的宅第也沒有如是華麗。

 

這吳府也真洋化到了家,想這壽茶是模仿西洋人的茶會,吳府前廳的長桌備有各式小點和茶水,任到賀的客人隨意取用,賓客們三兩或坐或站,清華一眼找出郭秀才和寒梅,就介紹了雙方。

 

「這就是蘇寶惜?」郭秀才已經不記得她的長相,當年在馬偕館邸見過的事,他徹底忘了。「難怪清華兄這麼中意,走到哪誇到哪。」

 

郭秀才自然有幾分客套,倒也不是太違心,這話聽得清華得意,更聽得寶惜兩腮發紅。她想起郭秀才正為寒松覓親的傳言,不知這是否暗示郭秀才對她的中意呢﹖但她並不知道,誇讚外人與娶進家門當媳婦是兩回事,前者是禮貌,後者是實際的考量。

 

今日女賓不多,三三兩兩看去都是有頭有臉人家的眷屬,倒是有兩個衣裝不俗、四處招呼賓客的婦女特搶別眼。郭秀才就暗指那兩位婦女一一向清華介紹:

 

「那抱貓的中年婦女就是吳老爺的正室,出身艋甲大戶。那穿豔紅袍子的是三房,聽說以前是青樓仔姐。二房從前是吳家的丫嬛,自小買進來侍候太夫人,後來被吳老爺相中,就收做二房,就是人說的丫嬛細姨,平常是不太見人的,所以今天也沒出來。」

 

那吳夫人確是捧了一隻貓,臉上滿是迎客的笑意,年約四十出頭,那身貴氣在在顯示不壞的出身,光是一身珠寶首飾,在場的女賓就無一能及。手抱寵物見客是歐洲女人帶來的時尚,在此之前,北京官家固有飼養貓狗蛐蛐當玩物,但尋常人家的貓兒只是替主人家滅鼠的動物,狗兒更是看家的畜牲,何曾受過主人的寵愛﹖

 

兩個男人閒談他們的話題,兩個女孩經過片刻生份,倒也立刻投緣起來,寶惜終於找到打聽寒松消息的機會。

 

「我聽說,妳哥要返來了﹖」

 

「可不是﹖我爹已經寫信去了,就看我哥返來不。我若是我哥就不回來,他在京都可逍遙。」寒梅提起遠在日本的哥哥,頗是口角生風。「我哥的上一封信說,他和一個朝廷駐日本的官家往來勤,因為我哥和那官家的兒子是同窗。我哥一放假就上他家,成天和一群唐山學生交陪,歡暢又自在,返來台灣這片惡海窮水做什麼﹖」

 

「我也聽說妳在洋行幫忙﹖」寒梅又接問。寶惜點了頭。「真歆羨妳,我若會說英文,也想去洋行做事。我哥寫信回來就誇日本維新的奮發和進步。反正我爹不太許我出門,在家悶死了,妳有空就來我家,順便教我羅馬字。」寒梅又乘機抱怨,說她爹破天荒允她出來吳府見人,出門前還千交待萬叮嚀,說在眾人面前得拿捏點,眾人可都是長眼睛的,可都暗暗在心底抓別人閨女的把柄,千萬不可犯三八,否則不但從此禁足,乾脆等著進尼姑庵算了。

 

寶惜等的可不是寒梅的邀約﹖若能常上郭家,不就更接近寒松了嗎﹖看著寒梅對洋行滿是羨慕,寶惜也為自己的處境而自喜,畢竟洋行是淡水的外僑圈,是淡水西洋文明的窗口,她對自己的新見識和新啟發是驕傲的,卻無處可說,想不到在眾人的鄙惡裡,寒梅竟是欣慕,這真讓寶惜歡喜,兩人更是投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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