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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奇盯著她遠去的背影,並不知道這個女孩自從有了芳雨之後,她對白種人的敬畏已經改觀。從前白種人在她的眼裡高高在上,她以休斯太太為偶像,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休斯太太那麼趾高氣揚。如今在芳雨密集的洗腦下,休斯太太算什麼呢?她不過是順通洋行台灣分行的行長太太。芳雨總是告訴她,別看他們在淡水威風八面,回到英國不過小人物一個。

 

「妳到倫敦找個有身份地位的人問問,休斯先生是誰?一個尊貴的人物豈會到海外替人跑腿?他們就是在國內沒混頭,才來到東方碰運氣,那些白種人就專門騙妳這樣的草包。」

 

「可是清華哥不這麼說哩,他說西洋人天性好奇,又喜歡冒險,他們隻身天涯海角地闖,就想看看世界長得什麼樣子,西洋的科學文明和版圖就是這樣打下來的。」

 

「他懂什麼?他不過是馬偕眼前的鸚鵡,馬偕說什麼,他信什麼。幸好妳沒學張聰明(註:馬偕的台籍妻子),居然和西洋人搞上了。閉眼想看覓,白種人那身肉相不像隻大猩猩嗎?真不知張聰明的頭殼哪裡壞去?咱人嫁給白種人簡直是糟蹋。」

 

「誰說?偕牧師對聰明姐可好呢,他們倆人好恩愛,我跟隨偕牧師這麼多年,沒見過他和聰明姐拌過嘴。反而有時聰明姐嘔氣,偕牧師總是讓著她,聰明姐的福氣讓人好羨慕。」

 

「讓著她有那麼偉大?那麼妳每次生氣,我也是讓著妳啊,妳比張聰明還有福氣呢。」

 

「那不一樣啊,偕牧師的心只屬於聰明姐一個人,你呢?我要和幾個太太分呢?」

 

「我的心只屬於妳,從今以後,妳就是我一個人的,我也是妳寶惜一個人的。」

 

「那麼你把其他太太當什麼了?」

 

「那也沒辦法,那是命運。我現在愛的是妳。」

 

「不是命運,是你自己的意志和抉擇,推給命運很不負責任。」說出這句話,寶惜自己也嚇了一跳,不明白這幾個字竟然如此自然流暢地從她腦中蹦出來。

 

「妳懂什麼?妳是外人,馬偕夫婦的一切都是作態給妳看,好讓妳到外面四處去說,妳真憨。」

 

「我跟偕牧師多少年了?幹嘛作態給我看,幸福是自己的,作態給別人看幹什麼?而且偕牧師是表裡如一的人,外人看到的他,就是真正的他,他不說假話,不玩客套,人前人後說的話都一樣,他就是這種人。」

 

「寶惜,妳還太年輕,世事還沒看透,幸好妳遇見我,日後我會慢慢教妳,讓妳看清馬偕那一套鬼話。」芳雨說完又將她摟進懷裡溫存,他沒想到寶惜的腦袋被馬偕污染成那樣。他原先以為寶惜只是跟隨馬偕讀讀西洋地理和紅毛文,沒想到馬偕竟然在她的腦子裡下了這種毒,弄得寶惜動不動和他拌嘴,想想吳家多少女人,他除了不敢忤逆母親以外,哪個女人敢對他表示異議?想著,他開始有點氣惱馬偕了。

 

儘管芳雨經常數落西洋人那身毛茸茸的皮相,寶惜想到威瑟比的一雙胳臂也蓋滿了毛髮,可是她就不覺得他像大猩猩。而芳雨越是洗腦,她的種族立場和性別立場就越發衝突。在種族立場上,她深深理解芳雨的不屑,咱人是受到西洋人欺侮的,雖然西洋人也並非無理取鬧。清華哥就常說,清廷自大又頑固,把外國都當番邦,自己卻愚昧而無見識,今天西洋人動不動用兵,清廷是自取其辱。

 

「怎麼說自取其辱?」

 

「妳看西洋人可這樣對待日本?人家日本識時務,深諳和西洋國往來之道,你講理,人家就客氣,這道理不難懂吧?」

 

然而在性別立場上,白種男人對她一樣有著異性的魅力,就如她與威瑟比馳騁馬背的那些細節,尤其在某些深邃寂寥的黑夜裡,想起他拉韁的雙臂在她腰間的輕輕蠕動,以及他貼在她耳鬢的溫暖鼻息,總是不知不覺反芻於視前與耳際,勾起她不明所以的心房緊縮與心跳失律,甚至勾起她不明所以的渴望────這是男人和女人天生的吸引力,沒有人教導過她,即使有所教導,也只是反面的消遣與調侃,這就使她常常與自己對抗起來,而常常,她並不知道自己在和自己對抗些什麼?

 

芳雨不提白種人還好,她這時又想起威瑟比了。此時,威瑟比竟像她腦海裡的禁忌意念,總是在最不該想起的時刻偶然想起。甚至有時在芳雨懷裡綣繾,威瑟比的影像也像天際閃光,斷斷續續從她腦海閃過,好像在嘲笑她和吳芳雨的廂房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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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賽克女郎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