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乞郎不見了,想必正在婚喪喜慶唱詞討賞。人就是這樣,乞郎在簷下伊伊呀呀唱,花蕊就嫌他煩;乞郎幾天不見,花蕊又嫌冷清,乞郎雖是下等人,至少多一張嘴皮就多一分人氣。 

寶惜這時正幌過花蕊酒肆,她還沒走近,遠遠就看見花蕊向她招手。她走進酒肆,花蕊又打拳賣膏藥:

 

「嘿,妳那紅毛朋友前兩天才來照顧我的生意哩。我就知道,他是大尾的,他明明認識妳,妳還裝。」

 

「我告訴你,那紅毛先生前幾天來買酒,一買又是十二大罈,差點就把我的店全抬光,說是要備酒南下。我就問他,哪會知道我這家店號,他說是妳介紹的咧。」花蕊這人真現實,紅毛大手筆來交觀,馬上就改口稱人紅毛先生了。「沒想到妳還挺照顧我,真夠朋友。」

 

這威瑟比在搞什麼鬼呢?她哪有介紹花蕊酒肆啊?她甚至有點討厭這個饒舌的女人呢。

 

「他備酒去下港做什麼?」寶惜還是對威瑟比的行蹤好奇,忍不住多問了一句。

 

「誰知道?他的河洛話馬馬虎虎,虧我花蕊不是普通聰明,看眼色就知道意思,話句是多餘的。」

 

才說完那紅毛先生,花蕊想到什麼似的,便將她拉到一隅私聲道:

 

「妳知吳家發生什麼事麼?」

 

一聽到吳家,寶惜的毛孔全數豎起,花蕊怎會無緣無故提起吳家?

 

花蕊就細聲道來說:

 

「我那天送酒去吳家,聽吳家下手說,吳芳雨有一天和老太婆在佛堂大吵,吳家人只聽到房內乒乒乓乓,誰也不敢去偷聽,只聽到老太婆幾句話尾說什麼:『快要做公了,還想娶細姨?』又大罵什麼『不知羞恥的番婆!』下人都猜吳芳雨在外面養小,而且養的是查某(意謂女人)番,難怪吳芳雨這幾年西洋番話學得勤,敢是想換口味?偏偏吳芳雨和老太婆口風都緊,吳家人就猜成一團了。」

 

「還有啊......」花蕊賊兮兮盯著寶惜的兩眼說:「我送完酒正要走人,居然被吳老太婆叫進佛堂問口供,問妳們蘇家在滬尾的風聲?問妳寶惜在洋行做啥?又問妳寶惜和紅毛男人敢有見羞事?真奇,沒事哪會問到妳的頭殼頂?所以呀,我就問老太婆打聽妳家做什麼﹖老太婆說,原來妳娘是吳府出去的,看在昔日情份,她想替妳牽紅線,聽說我在街上人面熟,就隨口問問。我說我和蘇家平日不走動,不能黑白講,萬一把人家閨女講偏去,別日菩薩不饒我。哎喲寶惜,妳說看看,老太婆真要替妳牽紅線?」

 

老夫人要替她牽紅線?剎那旋思,寶惜只怕花蕊在吳家聽見了什麼,又怕花蕊在她面前虛飾了什麼,只好百般鎮靜替自己遮掩道:

 

「誰知啊?自上次替我娘去吳府拜壽,再沒踏入吳府,哪知一下就生出那麼多話?」

 

既然已經扯出話瑞,花蕊的語興又來了,橫豎沒有乞郎簷下吵,她正覺淒清,就乾脆拉了一張凳子讓寶惜坐下,她則檳榔刀一抓,又在店口包起荖葉。

 

「人說做小也要細姨命,我花蕊的八字就沒這款桃花,吳芳雨再有權勢,我花蕊也不會給他做小。想看覓,上頭已經三個了,叫我沒名沒姓的去排老四﹖我花蕊雖然沒讀過書,還知道『名份』兩個字怎麼寫。給他生了兒子,再有才情,人家也說是細姨子。人了夜,還得和三個女人抽籤決定誰和老爺睡。我那齒的雖然是青瞑牛一條,但人說醜醜尪吃不空,我哪裡張嘴,他哪裡接話。我那齒的好過十個吳芳雨咧!」

 

花蕊的嘴皮一開就關不了,像個滿腹女人經的教頭,又說:

 

「尪婿在外頭偷吃,不知也罷。想看覓,尪婿討小的洞房夜,想到他正在另一個廂房爬另一個女人,妳睡得著嗎?想到這事,我花蕊的胃都吐出來了。我那齒的就是好在這裡,比鬼還窮,又歪嘴斜目,女人會看上他才怪。」

 

花蕊講話夠誇張,把阿興講得比鬼還不如。這番話卻聽得寶惜心裡發毛,不知她是意有所指,在吳家聽見了什麼,故意套她話,抑是單純道人是非。

 

從花蕊酒肆走出來,寶惜滿腦昏黑,花蕊的每一個字都戳刺了她。她細細回想與芳雨相識以來的種種,芳雨起初說老夫人喜歡她,要她常上吳家探望老夫人。但自壽茶以來,她從未見過老夫人也罷,自她和芳雨有了親密關係,芳雨也絕口不提老夫人。莫非,芳雨遲遲沒能向她提親的原因就是老夫人?但她在壽茶見到的老夫人是如此寬厚,全然沒將她娘當成下人,老夫人會瞧不起她嗎?不。而芳雨這陣子為了法國侵台的謠言和郭秀才的事,已經好一陣子沒能和她相會了,沒想她所愛的男人在花蕊眼裡竟然這麼不值錢,花蕊是忌妒吳家的富貴嗎?可是為什麼芳雨和老夫人吵得那些兇呢?芳雨真是忙著法國人的事嗎?或者因為老夫人反對就退縮了,就故意藉口說是為了法國人的事正忙呢?寶惜的心絲又打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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