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字惱人,吳芳雨這陣子為了寶惜已經日夜無睏,然而他眼前沒有太多餘力為情傷神,他還得赴台北府衙探詢情勢。風聞一批文人上書給劉大人,想藉法軍攻台引發的情勢,一股驅逐台灣所有的洋人和洋行,劉大人還接見了上書的文人與士紳代表。

 

他從府衙回到錦繡行的時候,一批地方人士已經等在吳宅,想知道劉大人的反應和裁示。此刻有人想驅逐西洋勢力,重返西洋人出現以前的寧靜;卻也有一批靠對外貿易吃飯的勢力,若是洋行退出台灣,各地港務將嚴重萎縮,那批靠船吃飯的稅務人員、船員和苦力的生計全成了問題,加上洋行外圍那批跑腿打雜的傭工,更別提茶農和樟腦工人了。

 

「怎樣?見到劉大人無?」

 

「開玩笑,劉銘傳那麼好見?」吳芳雨說,「劉大人接見了上書代表,就到各處碉堡視察去了。」

 

「那劉大人到底如何裁示?」

 

「聽府衙官員說,劉大人只講了一些八股,什麼『士民之氣可用而不可用』,什麼『自救之途唯有自強』,大官講話總是這樣,讓人聽明白就不是大官。」

 

「總有一個意思嘛,大官再難測,總不會隨便亂講,對否?」

 

「我在路上想了又想,劉銘傳是開通又知利害的人,滬尾開埠養活多少人?西洋人若是退出台灣,一大堆人沒飯吃,是會起大亂的。自古以來,有飢民就會有人豎旗造反。洋行既然來了,咱是沒有回頭路的,我想得到的事,相信劉大人也想得到。」

 

依吳芳雨的分析,除非當年沒讓洋行進來,否則多年來,洋行事業在台灣經濟的大環境裡已經形成一種特殊的生態。別說靠外貿吃飯的各行各業,就連府衙與港埠,就有多少等著吃紅進貢的官員?若說要驅逐洋人和洋行,官府之中就會有人誓死反對。何況自法軍封鎖海線以來,外商的船隻為台灣防衛當局挾帶了多少戰略的物資?他們冒著被法軍查獲的風險,為的無非是押寶,台灣當局欠外商這麼一個大人情,這些洋人將來在劉大人面前才好辦事。否則清廷的船隻論海上速度與火力,哪裡逃得過法艦的追緝?還不是靠這些宣佈中立的外商夾藏在貨艙底層點點滴滴運送進來的?在這一點上面,劉銘傳也巧妙利用了列強之間微妙的心結。雖然人人都有壟斷台灣的意圖,但是站在這些外商的立場,假如台灣要易手,為什麼是法國?而不是自己的祖國?

 

地方人士聽完吳芳雨的分析,橫豎這事百姓不能做主,一切端看清廷的主張,大家只期盼官府顧慮眾人的飯碗,便紛紛離去。獨獨郭秀才未走,他有事和吳芳雨商量。他知道吳芳雨專程上府衙,除了打探洋行的命運,也是去瞭解寒松案件的進展。

 

「寒松的劫數能解麼?」郭秀才問。

 

「北京傳來令諭,要寒松公開承認錯誤,還要他為文批判日本的同黨。官府希望郭兄動用親情壓力,親函寒松,勸他坦承錯誤,如此一來,清廷才能從寬處理。郭兄,這信你無論如何要寫,清廷此刻也頭痛啊,一方面要拿寒松來殺雞儆猴,好嚇阻維新勢力進一步數落朝政,一方面又要懷柔台民,眼前這是沒辦法中的辦法,若是寒松公開承認錯誤,清廷就有樓梯下了。」

 

朝政之事,郭秀才向來是不願意太費口舌的,自古政治如虎口,他當然明白清廷殺一儆百的作法,否則寒松身在遙遠的日本,就是扯破了喉嚨,也無異狗吠火車,蚊子叮牛角,對朝政有什麼威脅呢?偏偏帝王專制就像治洪的堤防,一處決堤,整座堤防就會如骨牌般連環潰決,這道理自然不用吳芳雨明說。總之,為了替寒松保命,別說去一封信,就是去十封信,郭秀才也寫了。吳芳雨反倒想起寒梅的婚事,此刻郭家長子驚傳犯君下獄,不知寒梅親家是否會為此而悔婚?

 

「寒梅的婚事辦得如何?」

 

「她已經信基督教了。」郭秀才滿臉沮喪。「人家雖沒悔婚,她倒是拒絕這門姻緣,又鬧得兇。我只怕對方知道她信教的事,反而為此悔婚,到時我的面子是盡掃落地呀。若是瞞著對方,一旦寒梅過門,對方也遲早會知道。萬一為了這事把寒梅休了,那更不可收拾。眼前只好藉口戰事,暫緩這門親。寒梅最近和蘇家的女兒走得近,信教和抗親的事,不知敢是寶惜牽她的?」郭秀才的語氣已經先為寶惜定了罪。

 

「哎!這些不懂事的小女兒,真不知如何講起,怎麼都信起西洋人那一套?咱老祖宗的千年智慧難道都無用了?」吳芳雨也嘆息。

 

兩人小談片刻之後,郭秀才喪氣離去,吳芳雨面對空蕩的錦繡行,突然感到無以言喻的茫然與困惑。姑且不論這股西潮是否莫之能禦,但自西洋勢力進入淡水那一刻,他的身家利害就一股腦栽進去了,眼前清廷對外紛爭不斷,他的身家利害反而和洋行站在同一方,西洋勢力一旦撤出台灣,第一個遭到打擊的首推他吳芳雨,而若是清廷吃了敗仗,法國人果真拿下台灣,到時利之所趨,為了重新建立通路和人脈,他還得逢迎巴結法國人,還談什麼立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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