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尾是個早歇的聚落,聽覺以內的範圍只有蟲鳴,威瑟比的馬匹穿過一片沒有人跡的山坡,馬蹄好像在和太陽下墜的速度競走,微風從身旁掠過,馬蹤踩踏的速度時快時慢,直到太陽全然沈入海裡,在星月當空的野外,星光是唯一的照明,所幸家已快到。
馬匹逐漸適應黑暗的視線,在星光的帶路下,她遠遠望見那個熟悉的土角厝。這是個緊鄰滬尾的小聚落,附近有幾戶作山的人家,此時恐怕都早已歇息了。她此時聽見風吹芒草的聲音,在馬匹穿過那片通往土厝的芒叢之後,她必須必下馬向他道別。
土厝已在眼前,他抱她下馬時,雙臂又不聽指揮緊緊交纏著她,好像要將她嵌入心坎裡,越近離別的時刻,越是讓人脆弱,恨不得此刻真能帶她走,隨著他亡命天涯。
「別了,我會永遠想妳。」他在她耳邊說。
她的腳步雖然往前走,心裡卻是祈求他會改變主意,也許在她即將沒入芒叢小徑的另一端時,他會決定帶她走。但是他並沒有,他跨上馬背,目送她穿過那截小徑。
她才往土厝走去,有泉從暗處蹦出,揪住她的髮辮就是一個巴掌。
「妳這不知羞恥的賤人!三更半夜不回家,害得我和妳娘整夜不能睡,原來───」有泉已經暴怒得哽氣。
有泉怒斥女兒之舉,驚動了馬匹,寶惜聽見馬兒的驚慌嘶叫,連忙返身喊道:
「查爾斯,快走!」這是寶惜的本能反應,她不能讓查爾斯的行蹤外洩,否則連麻煩就大了。
威瑟比來不及迴思,一陣心虛和恐慌之餘,他一個斥喝,馬匹就快蹄飛了。
天黑還不見女兒回家,有泉就守在屋外苦等女兒。自北台灣受戰火催殘,流民日多,稍早謠傳他們四處搶奪又綁人勒贖,有泉掛心女兒深夜不歸,已經在芒叢路口餵了一陣子蚊虻,詎料方才目睹兩人難捨的一幕,他真是腦血上衝,氣到全身快要噴火。
進了門,屋內尚有油燈,來金也在房內等著,女兒深夜沒回家,她也沒能睡。有泉揪住女兒的髮辮,往牆上撞去怒道:
「真不知妳跟馬偕唸的是什麼書,也不知道被姦過幾回了!」有泉摸起門旁的木條就往她身上揮去。她沒敢避,任由她爹的木條在她身上無情揮打,一群被驚動的弟妹只躲在牆後戚惶窺視。
有泉已經發狂,他像瘋漢似地抽打她。玉樹看他阿爸出手再重些,就要出差錯,於是上前搶下有泉手中的木條,跪在有泉面前說:
「爹,再打就要出人命了,阿姐只有一個。」
玉樹不勸則已,一搶了過來,有泉已經全然崩潰。他抓了來金的頭髮,往牆上撞去道:
「我簡直畜牲不如,女兒也和妳一樣骯髒,都是生來給人姦的!」
有泉放下棍子,揮手抹去滿臉老淚,哽泣使他再也下不了手。一群孩子看見他娘的頭被他爹在牆上猛撞,地上的寶惜也一身棍傷,只嚇得躲在牆後哭嚎。有泉痛哭了片刻也不打了,打死女兒有什麼用呢﹖他倒想自己去死。
「妳說,他是誰﹖」有泉逼問。
寶惜沒有答話。
「他是誰﹖妳說呀!」有泉怒吼。
他是誰?阿爹,你還看不出他是誰嗎?他是我愛的男人啊!寶惜依然不答。有泉也不想逼問了,他想知道的不是他的名字,或是做什麼的,他只想確認他和女兒的關係。
有泉就往牆上撞去了,是寶惜抱住她爹的腰。
「我今晚若沒死,妳明天就去死吧!有個不乾淨的女兒,妳叫我拿什麼臉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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