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靜坐了一會,有泉就去睡了,孩子們也去睡了。有泉的一生已經困倦不堪,他現在能怎麼辦呢?他此刻只想先睡個覺,等明天再說,反正事情已到這末路,再逼問下去,他只怕自己真是不死不甘心了。

 

「是芳雨少爺嗎?」來金等有泉進房了才問。

 

「不是。」

 

聽著這答案,來金失神了。

 

又是靜坐良久,母女一齊聽著草叢傳來的蟲唧。

 

「去睡吧。」來金對女兒說。「醒來別忘了向妳阿爸請罪,他這一生夠委屈了。」

 

「阿娘也去睡。」

 

「我想這裡歇一會。」

 

來金吹熄了油燈,寶惜只好去睡了。寶惜在床上翻覆,一直聽著外頭她娘的聲響。不知聽了多久沒動靜,她才昏昏睡去。她才睡去,夢就來了。她已良久無夢,也許有,只是醒來就忘了。

 

夢中,她一下看到含怒的芳雨,一下看到含情的查爾斯;淡水越來越近,淡水越來越遠;來金對她說,醒來別忘了去看妳爹,妳明天得自己梳頭。娘,妳要去哪裡?怎不帶我做夥去?來金說,路很歹,怕妳走不動,我去遠方找妳外嬤和外公................。

 

蘇家的土厝趨於平靜,只有草叢的蟲唧不安息。無限的疲憊裡,她讓夢的碎片陪伴她,也讓夢的翦影包容她,似乎夢才是她真實的起點和歸宿,醒來不是飾詞就是作態,現實不斷逼迫她說謊,謊言又使她成為永遠不貞的女人。所以她讓睡夢漫延,只為夢裡的情景有一種真正的悸動,夢裡的綣繾也有一種真心的喜悅,而且無人能窺探,也無人能干預。夢裡沒有說謊的意義,真正的夢的憂傷,是她做夢之時明白自己在做夢。

 

夢境像張張破碎而情節荒謬的不連貫圖畫,但夢境有它自己的邏輯,只有夢裡的人才能懂。她看見自己的赤身沒有絲毫遮掛地暴露於人前,週遭都是陌生人,她一味閃躲,卻總躲不掉裸體的自己,更躲不掉自己的注視。她是夢的旁觀者,旁觀的是她,赤身的也是她。她不斷在夢裡自問,這是個夢吧?但赤體的困窘和侷促又逼真到使她相信那是醒時真實的情節。

 

淡水的黑夜漸離,太陽逐步露臉。星星追逐太陽,太陽又趕走了月亮。

 

「啊!我前世造了什麼孽﹖啊!啊!啊!」

 

寶惜在她爹五臟俱裂的囂嚷裡驚醒,她慌忙拋下殘夢尋聲而去。

 

天亮了,屋後的水塘邊留下來金一雙鞋子,來金的屍身漂浮在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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