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值得認識的歌手、作曲兼詩人──維梭茨基)

 

 

~~31歲那年,我奉聯合報系社令派駐莫斯科謹以本文回顧 1992-1993旅居莫城的日子,並見証蘇聯一九九一年解體後的經濟混亂這是一篇「我的 31 歲」串寫活動的接力文。~~

 

 

初次見面,她送他一對筆。他想不出能送她什麼?翻箱倒屜,只找出一張他父親填詞的唱片。她找不到老式唱機,始終沒去聽他父親的曲子。

 

他有一個面陽的廚房,窗口有白色紗質窗帘、幾盆乾燥花。天氣好時,肥鴿會在窗外積雪的欄杆乞食。他習慣將麵包屑灑出窗口,肥鴿便開心搶食。天氣嚴寒,肥鴿失去蹤影,只剩積雪上的爪印。

 

她咯咯笑,鴿子長得胖嘟嘟,莫非是吃奶油長大的?他問,那吃米的鴿子長得怎樣呢?

 

咖啡、起司、麵包和廚房是他的待客方式。他說,客廳是給生份的客人,廚房才屬於朋友。咖啡在長柄鎳杯滾燙冒泡,帶有豆渣的咖啡滴滴答答倒進她的杯子,沒有濾紙和濾杯,她得邊喝邊吐渣。她原以為俄羅斯經濟解體,濾紙也沒了。

 

「土耳其式咖啡不過濾,別老拿窮字看人嘛!」他帶著微慍。

 

她垂了頭,像畏罪待罰的孩子,他摸摸她的頭,像老師原諒學生。她不是無知,3是中毒太深。

 

他偶而哼著他父親的曲子,朗誦他父親的歌詞,那調調像極了維梭茨基(註一),難怪他父親死於憂鬱,那時的藝術家都死得不快樂。

 

廚房的牆壁有個收音機,老有廣播,關都關不掉。他聽得煩死了,只好將聲量關到最小。從前,俄羅斯的街上到處都有大哥(註二)的眼睛,大哥的眼睛如今沒了,大哥的嘴巴還在牆上。大哥現在吵死了,都是搖滾樂;大哥從前雖然沒人性,卻給人聽拉哈曼尼洛夫。

 

她想念吐渣的咖啡,便走了一段不算短的路,讓細雪飄向她的臉,穿過結冰的莫斯科河,她一手緊拉著領口,以防冷風灌入,順便流覽商店採購人兒緊張的眼神。那種眼神長在老人家的臉上,一輩子讓年輕人心疼。

 

他的窗口看下去有片銀樹林,有稀稀疏疏的路人經過,身後總有狗。他也有一隻狗,毛長,耳朵也長。她吃麵包時,狗兒老糾纏她,他就罵牠傻狗,叫牠滾一邊,狗兒便滿腹委屈滾開了。狗兒被當人對待就越像人,她在莫斯科認識的狗,隻隻都是人來瘋。

 

他覺老吃黑麵包和香腸怪沒趣,就想去排隊吃吃漢堡喝喝可樂,她死也不去,寧可喝紅白菜湯。他不懂。

 

「全世界都向漢堡和可樂投降,俄羅斯的核武用來幹什麼?」她氣昏了。

 

她的公寓外頭也有一片銀樹林。他們並肩走在樹林幽徑,積雪已經結冰,她一個不留神,滑了一大跤,他伸手拉她,反被她扯進雪堆,樹林戲耍的孩子見狀笑成一堆。他捲了雪球朝孩子們丟去,孩子們也回擲,兩個大人和一群孩子打起雪仗,樹林笑語震天,孩子們打了勝仗,他倆吃了一身雪。

 

全世界找不到如此的積雪。那雪吸納決鬥詩人(註三)流在雪上的血、賭徒文豪(註四)的癲癇症、沙皇、農奴、十月革命、古拉格群島、八月政變、憂傷和狂歡。

 

愛情就被濃濃的異國情調收買了。南國的島嶼只有冗長的溽暑、只有渾身的濕氣、只有喘不過氣的壅塞,沒有雪。

 

愛情在找尋失去的;愛情在尋找嚮往的。

 

愛情在治療自卑;愛情在發洩自大。

 

路上的臉孔都像KGB,從不對人笑;商店裡的肥媽媽常罵人。

 

她餓了,又怕商店的肥媽媽,只好去外匯商店(註五)。走到門口,看到貼著「$、¥、£、DMFF」的標誌,他突然沮喪地轉身,豎直領口縮了脖子走向滿天飛揚的大雪。她追上去時,大雪已經遮蓋他的背影。她在雪中的人群摸索了很久,人群和雪花一樣密集,她找不到他。而後一群吉普賽孩子蜂湧向她,她想跑,無數隻小手已經在她身上拉扯搜尋,週遭無數路人袖手旁觀,她這才想起路上早已沒有KGB。

 

她朝回家的路上走去時,再也不怕搶匪,她什麼都沒有了,幸好皮包沒有護照,萬一護照也被搶,這麼大的國土根本找不到証實身份的地方,最近的一個要飛越邊界到芬蘭(註六)。

 

她出了電梯,發現門上有一雙藍眼睛,地上有一堆煙蒂,手上抱滿香腸和鹹肉。她方才遇劫,他也被肥媽媽罵了一頓,原來他把她丟在外匯商店外,自己回頭走向屬於他的商店。她擦乾眼淚,終於明瞭這是莫城的生活方式,沒什麼好控訴,學著適應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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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雪是春天來臨的跡象,地上滿是泥濘。她又踩了一路爛泥,朝陽光的方向走去,經過河水開始流動的大河。他在橋頭撐了一把傘,腳邊有一條長毛狗,他還沒走來,傻狗已經撲向她。傻狗在兩人中間穿梭,他又叫牠滾開,牠偏不滾,非要在她腳邊鑽來鑽去。風兒吹掉她的頭巾,他將方巾拉上她的髮,將她凍僵的手放進他的口袋。

 

窗外仍然嚴寒,電爐一開,溫差在窗玻璃貼上白霧。他用手指在窗玻璃寫了一句話,附上他的簽名;她也在句下加簽她的名字,待他看過,她朝玻璃呵了一口氣,字跡頓時模糊。他對她說,將來不管如何,要她永遠記住他對她說過的這句話。她說,你也一樣,請你永遠記得。

 

樹林嬉戲的孩子更多了,狗兒也更多。外面的世界是混亂的,她卻和他過了一個快樂的春天,和一個短暫而優美的夏天。北國的太陽從不濃烈,像輕淡的友誼。他買了火車票,和她搭上夜車,朝俄羅斯的歷史傷口邁進,終點是聖彼得堡。

 

夏天的太陽久久才西下,斜斜吊在天邊,到處灑下金光。那不是黃昏,錶上已經接近午夜。他們從金光的街頭走到街尾,沿著聶瓦河聆聽槍殺尼古拉二世的槍聲。人們曾因踐踏帝王屍骨而狂歡,卻未預見另一個暴君的來臨。

 

世人早已忘了德軍的圍城(註七),墓碑上的死亡日期都相互接近,不是餓死就是凍死。配糧沒有了,作家的回憶錄記載橫死路邊的屍體被割去雙臀。史達林再血腥,是俄國人的犧牲給諾曼地登陸帶來勝利的黎明,巴頓將軍的講話卻故意遺漏俄國人。

 

他們沒有理會迷人的太陽,兩人各自傾訴國家的災難和侵略者的殘酷。可是兩國的侵略者如今太有錢,歷史永無還我正義的一天,只好阿Q一點吧,誰叫他仍愛DM,她也愛¥?健忘果真是歷史的罪魁禍首。

 

「嘿,千萬別還北方四島,除非對方先還釣魚台。」(註八

 

哈哈哈哈………聖堡的街頭傳來浪笑,原來他倆找到共同的鄰居窮開心。

 

莫城和聖堡來往的列車都在午夜行進。所謂的「午夜」純是笑話,聖堡的夏天根本沒有黑夜。他們在搖幌的客廂整夜未睡,只打開窗戶遠望無垠的平原和森林,聆聽隔壁車廂酒客的高歌。他說酒客是高加索人,聽,這是喬治亞獨有的曲調。好不容易有了夜色,她被喬治亞的歌聲催了眠,他卻搖醒她,說別睡,莫城就在眼前。她不願醒來,就怕列車到達終點,她不想下車。

 

總有下車的一天,不是走下月台,而是分離的時刻。

 

過完快來的秋天,分離就在眼前。

 

她宣告離訊時,他打開面光的窗戶趕走肥鴿,倚上開始積雪的欄杆。他早已預見這結果,莫城人來人往,都在尋找回憶的題材,裝滿了記憶的磁片,看夠了熱鬧,揮手便離去。

 

她能說什麼?生命無非悲歡離合,默默承受便是,世上沒有白白消失的事,記憶會為未來保留可能。

 

雙方都無言的時候,他拖她上車,向東邊的郊區開去,一直開到兩邊都是銀樹林的破落馬路。她不知道從前的共產黨如何這個破破落落的國家將西方世界嚇得死去活來?那段路太遠了,車子一直開到滿是杉樹和白楊開道的小鎮,讓路樹引他們進了一座滿是褪色教堂的村落。她數了好幾次教堂,每次都數亂了。

 

村落的破舊情調挺是哀傷,冬雪正在堆積,天色的陰暗使遠處教堂失了顏色。他們在藍色洋蔥頂的教堂聆聽三個黑衣教士清唱聖詩。教士在他們眼前擺上奉獻箱。只有三個嗓音,低音的很低沉,高音的很悲切,雄壯似萬人大合唱。他們各自投了一張鈔票,他那張的面額是她的二十倍,價值卻是她的四十分之一。

 

她低頭祈禱,希望幣值在上帝眼中沒有歧視。

 

禮拜的婦孺列隊親吻教士的手背,她不信上帝,就沒去親吻教士的十字架,只在隊伍的空隙瞥見枯萎的白楊樹枝和樹梢的野雁巢。遠處教堂傳來鐘聲,此起彼落,像鐘樓怪人拉鐘博取心上人的笑顏。鐘聲驚動野雁,成鳥滿天盤旋,嘈雜不休,儼然全世界的哭泣。

 

那是復活節的前夕,婦孺人人手持柳枝,輕快走在回家的路上。孩子成群圍上來向她要香煙,她大聲罵孩子,小小年紀就學壞習慣。孩子從她的表情判斷語意,就大聲辯解,說是爸爸要抽。他挽著她,大步逃離孩子的謊言。

 

駝背的老婦也拿柳枝,彎曲的身體被黑裘重壓,手提袋有一截露頭的麵包,步履沉重穿過教堂迴廊。她很想問老婦趕路去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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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沒有青年的村落。青年都哪裡去了呢?他說,青年都到城裡追逐資本主義。

 

村落的木屋都失修,空地有成堆劈好的木材,陽台有盆花,窗戶都有帘子。他開了一個紅色木屋的門,木屋很久沒有主人,所以陽台沒有盆花,空地沒有木頭。她掀開窗帘,想窺探村人,村落已經沒有天色,黃昏未到,太陽已經遠離。俄羅斯的冬天沒有黃昏。

 

他在黑暗中劃了第一根火柴,照亮她的臉龐。

 

他們一直點火柴,不斷照亮對方的臉孔,也給對方一點溫暖。

 

壁爐的柴燼已經冰冷,嚴冬從隙縫入侵,火柴的光芒賦予破舊特殊的的美麗。她問他,方才在教堂對上帝說什麼?

 

「在陽光耀眼的南國,但願妳會想念這無邊大雪。」

 

「在黑暗漫長的雪都,也願你莫忘陽光。」

 

他倆對話了很久,都繞著天氣,想說的話都沒出口。

 

當野雁再度嗚咽,寒風送來鐘響,她劃了最後一根火柴,照亮他的一雙藍眼睛。火花最為耀眼時,他吹熄火柴盡頭的光芒。於是他就起身,走向陌生的木屋乞討生火的木頭。

 

壁爐的木柴發出火化的哀鳴,火焰帶來光明和溫暖。她凝望他面火挑燼的背影,那就是風雪夜晚特有的溫柔,宛如他們在玻璃薄霧寫下的那句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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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一:Vladimir Vysotsky1938-1980,前蘇聯已故知名異議歌手

 

註二:大哥(Big Brother)一詞典出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的小說〈一九八四〉,指的是極權主義下無所不在的體制。大哥的眼睛意指特務和秘密警察,大哥的嘴巴意指極權體制下宣傳洗腦用的廣播。

 

註三:指俄國詩人普希金,他與妻子的外遇情人決鬥負傷而死。

 

註四:指俄國作家杜斯妥也夫斯基,他是個賭徒,有癲癇症。

 

註五:蘇聯解體後有所謂的「外匯商店」,販賣進口商品,惟必須使用強勢貨幣,如美元、日元、英磅、德國馬克(DM)或法國法朗(FF)等,主要顧客為外國人或俄國富豪。外匯商店的存在對於盧布崩盤後的一般俄國人形同歧視。

 

註六:1992-1993年間我國外交部尚未在俄國設立辦事處,沒有機構可以受理台僑的急難救助,距離俄國最近的一個辦事處在芬蘭。

 

註七:二戰期間,德軍於1941年底包圍聖彼德堡,希望以粉碎蘇聯此一北方首都的戰術一舉擊潰蘇聯。然德軍圍城九百多天,聖堡始終沒有屈服,卻因補給線被切斷,物資全面匱乏,導致聖堡人民大量餓死。

 

註八:日俄兩國至今有北方四島的領土衝突,它導源於二戰結束前夕,蘇聯迅速出兵佔領原屬日本的北方四島,至今尚未歸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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