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年齡是一種婆婆媽媽的東西,年少歲月絲毫不放在心上的「小事」,現在都成了生命中無法迴避的大哉問,時時逼問不休。某日午覺醒來,沒來由地想起早年一個朋友,她婚後未久就因先生外遇而失婚,又因父母亡故,在台已無親友,從此遠走他鄉,隨後又遇見英倫情人,從此定居汪洋的彼端,成了一個英國媳婦。我想起她曾告訴我,失婚的當頭,某日漫步西門町,突然感覺前途茫茫,頓生不知往何處去的茫然。想起這句話時,我突然也被這句話所透露的茫然所傳染,我有好一陣子的憂鬱。

我想了想,這股憂鬱不是沒有來由,猛然憶起故人,只是憂鬱情緒的觸媒,真正的原因來自於「家」的追尋。

媽媽為失智所苦已經多年,她的症狀不斷在演變,最早期是整天懷疑別人偷東西,有外人就懷疑外人,沒外人連自己的女兒也懷疑。近期的症狀則是整天只想外出,一不留神就又不見人影,直到稍早兩度被警察送回來,家人這時才知道事態嚴重,不加緊看著不行,她現在已不會認路,走遠了就找不到路回家,所以我們去申請了一個印尼女孩來幫忙。

她外出的理由,是要找她家,她要回家。問她哪一個家是徒勞無功的,兒時的生父家?不是。童年的養父家?不是。成年時的夫家?也不是。她說,她家前面住著一戶人家。烈日酷寒、刮風下雨,都阻擋不住她出外找家的行徑,有時一天出去五六次,走多遠都不會累,強拖她回家,坐不到五分鐘,她又要出去。

媽媽的生父家在前台南縣A鄉,三歲時送給B鄉的養父母,隨後舉家搬到C鎮上。國中畢業後到D國小任教,隨後遇見了同校服務的我父親,從此兩人結褵一世。我父親退休後健康情況惡化,為了方便就醫,夫婦倆搬到E市區定居。父親過世後,母親就搬到F城與小妹為伴至今。沒人知道,媽媽現在口中的家,指的是哪一個?

有時家人不讓她外出,她會很哀怨地說:「我出來這麼久沒回家,我媽媽一定很著急。」事實上,我外婆已經過世四十年了。也許她口中的家,是童年的家。她所說的「家門口住著一戶人家」是破碎扭曲了的童年的記憶。

媽媽的大腦已經不管用,語言的能力也逐漸在退化,但也不全然失智。例如我偶而會語帶玩笑地對她說:「這一定是魔神仔在作怪,不然我們明明就在自己家,為什麼老媽還要出去找家呢?難道我回娘家也是回假的喔?」媽媽一聽到魔神仔就火大,總說:「麥公共黑午ㄟ嘸ㄟ。」(別說些有的沒的)我發現用魔神仔唬她還滿管用的,只是不知道能持續多久。

據說有家族病史的,都是該疾病的高危險群,也許有一天我老了,也會像媽媽一樣,整天吵著要回家。那麼,我所說的家,會是哪一個呢?我不知道。我只知,我人生中的每一個家,對我都意義非凡。我懷念兒時的家,那時候爸媽都還年輕,姐妹們雖然整天吵架,卻也其樂融融,回想兒時的情景,我有時真希望時間倒流;但我也珍愛眼前與另一半在台北的家,我們攜手走過二十多個年頭,從台北到莫斯科又到馬來西亞又回到台北,有他的城市就是家。

1990s旅居莫斯科的寒冬,白天很短,又很昏暗,來自豔陽南國的人兒,很容易在那種天氣裡陷入憂鬱。記得某日醒來,兒時姐妹吵吵鬧鬧的情景猛然浮上心頭,我突然掉進一種追悔童年的情緒裡,想要回到童年,重溫爸爸媽媽的年輕時光,同時卻為人生的不可逆轉而感到無助與絕望。童年是一去不回了,爸爸媽媽只會一天天衰老,不會青春永駐了,總有一天,我會告別他們,並永遠失去他們。事隔多年,我還記得那種如死的哀愁,它和病理上的憂鬱症應該很接近,因為它讓人無法面對自己的存在,感覺活不下去了。

年少歲月裡,我們一心離家,飛得越遠越好。小時候,家是束縛,只有禁令,沒有自由。回到家就是做功課,只有某個時段可以看電視,十點就要上床睡覺,連出外訪友都不能太久,家是牢籠,那時一心只想遠走高飛。長大後,自由終於來臨,再也沒有什麼可以限制我們,我們展翅高飛,穿過汪洋,一心想去不知名的遠方,看看世界的樣貌。雖然心裡還是有家,偶而也想念雙親,但家的召喚總是比不上不知名遠方的誘惑。

年過中年,除非比另一半早走,否則遲早我們都要一個人面對老年的無依,那時候,家在哪裡?我現在沒有答案,將來更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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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賽克女郎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