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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看了色戒。好看。湯唯真美,梁朝偉一樣無敵。王力宏嘛,初次上場,可圈可點。

 

 一、史觀

 

我打賭李安少年時期一定讀過紀剛的「滾滾遼河」(註)。

 

紀剛是筆名,這位出身流亡學生的醫生作家跟隨國民黨來台後,落腳台南行醫,他的女兒畢業於台南女中,是音樂才女,高我兩屆。我查詢網路,不知他何時已經移居美國,算是廣義的台南人;李安在台南渡過他的滲淡少年時,父親李昇曾經擔任台南一中的校長,我想當然耳猜測李昇也出身流亡學生。李安的老家至今還在台南,算是老台南人。在昔日台南這個小小的外省知識圈,我更想當然耳猜測李昇與紀剛可能是熟識。

 

我看色戒的時候,就是滿腦子「滾滾遼河」,尤其嶺南大學六個知青演話劇激勵愛國情操、以及隨後策劃誅殺漢奸易先生的情節,都使得這本少女時期的暢銷小說重新回到腦海,重溫了每一個台灣知青少年時期所接受的抗日愛國教育,或說是洗腦。 不管是色戒裡那六個嶺大學生,或者「滾滾遼河」裡的諜報青年,他們都效忠於當時的國民政府,都是右派親國民黨的學生。日本侵華期間,左傾知青親共產黨,他們都去了延安,不會替國民黨政府做諜報。親國民政府的學生,許多隨後都和國民黨一起流亡台灣,像紀剛,像李昇。 色戒裡的六名大學生在香港殺了老曹之後,被重慶政府的特務組織吸收(因為當時前方被日軍佔領,由蔣介石領導的國民政府撤退到大後方),而成了國民政府的特工。由於汪精衛偽政府的左右手易先生回到上海,使得這齣策劃誅殺漢奸的諜報工作現場又從香港轉移到上海。而上海,就成了整個故事的主要現場。

 

 嚴格說來,李安說的是他所屬的族群來到台灣之前的一段中國際遇,說是他父親那一代右派知青的抗日故事也不為過。換句話說,那是一段國民黨觀的抗日史。也許出於族群使命感,李安想用電影藝術來向世人訴說一段他父親那一代右派青年的故事。而那一段故事,因為他們來到台灣,而由台灣繼承著。 連電影裡的口音,人人都是字正腔圓的「標準國語」,這也是李安的故意吧?

 

二、上海的歷史想像

 

我注意到色戒裡的上海街景,和街上的人兒,想起鄺裕民來邀賴秀金一起演話劇,賴說,可以演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台詞她可以倒著背。鄺說,「什麼時候了?誰要看那麼布爾喬亞的東西?我們要演愛國劇!」我笑了出來。 李安的上海和上海人兒都是一派布爾喬亞。雖然處於戰亂,租界裡卻一派井然有序,女人身穿合身旗袍,頭戴洋帽,身影曼妙手挽身穿西服的男士優雅漫步,連身旁急奔而過的人力車夫都一付斯文。尤其聽見劇中人說出「霞飛路」,那簡直是上海一去不返的青春時光,像女人春花盛開的年歲,像男人的巔峰精壯之年,只是,那一切都過了,花早已枯萎,人早已老去。霞飛路如今早已人事全非。 我對上海的歷史想像也接近李安,雖然我知道那可能不真實,可是從小被灌輸的上海就是那樣,儘管我隨後讀了中國當代作家王安憶的上海,我認為那個上海才是真實的、還活著的上海,可是每一個讀過張愛玲、白先勇的台灣人,心裡的上海影像就是風情萬種的十里洋場,女人曼妙,男士瀟灑,張愛玲本人仿佛就成了上海女人的原型。

 

1996年我去了上海,特地抱著瞻仰之心拜訪前法國租界區,看見昔日的霞飛路已改名淮海中路,一棟棟法式建築也失了光彩,心中有幾分落寞。據說「霞飛路」乃音譯「Avenue Joffre」,Joffre 是一次世界大戰的法國名將。中國共產黨顯然以為上海街道以西方帝國主義者為名,乃民族大辱,故更名淮海。霞飛去,淮海來,意境沒有了。民族主義本來就是不優美的東西。 記得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少女時代讀到「霞飛路」一詞,心中浮起的意象就是「晚來霞飛」,那好像是一種文學上的自然聯想,讓人以為傍晚走在霞飛路上,抬頭就有滿天暮靄。 台灣人(特別是文藝青年)對上海的歷史想像其實是停格在張愛玲筆下那幅文學標本裡,從那一刻開始的上海,都不是真的。你看那風華絕代的宋美齡,她的雍容固然來自衛斯理女子學院的養成,她的華貴卻是來自上海的醺陶。

 

色戒裡的上海情調,又與西洋電影及西洋文學裡的上海影像不謀而合,租界上海是八國聯軍在中國的遺物,中國和西方在這裡悲劇性的相逢,各自留下不朽的淒豔。儘管不朽,卻已一去不回。 國民黨和西方帝國主義對上海有共同的歷史鄉愁。是布爾喬亞的上海,洋鬼子的上海。那個上海太遠離貧苦大眾,導致國民黨在中國的覆亡。 我打賭張藝謀和陳凱歌的歷史上海一定不是這樣。

 


三、性愛的張力

 

色戒,顧名思義,殺漢奸是故事的骨架,「色」是故事的血肉。沒有色,這部電影就失去原意。刪去貫穿全局的三場床戲,觀眾將無法瞭解為什麼結局是這樣?其實李安要講的是,心防是如何被性愛突破的?信念是如何遭到愛慾的攻堅而潰堤的?要用影像來解釋這個問題,是高難度,演員長相太抱歉,身材太傷眼,拍起來將美感大失,甚至令觀眾作噁。觀眾不會想看怪叔叔催殘美少女。不夠淋漓盡致的場面、不夠入骨的刻劃,並無說服力;運鏡太含蓄,只露臉不露身,或只露背不露點,那又淪於造作,演員只用臉部和背部來訴說性愛與身心的攻防,那有點為難大家。 色戒裡的性愛不是正常的性愛,是女特工色誘大漢奸的殺身戲碼,是穿梭在暴力與死亡夾縫間的身心攻防,充滿著危機四伏的張力。因而李安必須在暴力美學與性愛尺度的商業估算之中做出精確的算計。

 

 第一場床戲有點令人失望,因為出現了無謂的暴力。易先生粗暴地將王佳芝推倒在床,然後解下腰間的皮帶抽打她,又用皮帶將她雙手反綁,然後衣服也沒有脫的,只拉下雙方的裡褲,從背後進入,草草逞其「獸慾」,發洩的方式近乎強暴。 如果只是單單一場戲,以易先生的人格特質,如此暴戾是有說服力的,尤其先前已有兩名女國特企圖色誘他,且雙雙事敗被捕,充滿疑心與戒心的易先生自然將所有來路不明的少女一概當成可能的特務,又見王佳芝有幾分姿色,於是色心一起,就將她當成洩慾的工具,好生凌虐發洩一番。

 

兩性互動模式其實決定於開端,易先生如此暴虐的起手式,其實無法解釋何以兩人的性愛互動漸入佳境,到了第三場,易先生與王佳芝竟然完全卸下心防,激情擁吻?難道李安也相信那狗屁倒灶的所謂「斯德哥爾摩情結」,即,少女遭到強暴,就會愛上對方?就算如此,王佳芝對易先生的情愫也會是變態扭曲的,凌虐就會變成易先生對王佳芝宣洩性慾的模式,第三場戲的互動方式就會完全沒有說服力,因為性愛的心理機制不是這樣。

 

因此,第一場床戲的皮帶抽打和撕她衣服是畫蛇添足,其餘都說得過去,例如從頭到尾都不讓她面對他,她只能背對他。將她雙手綑綁則是提防她出手攻擊,這是一種絕對的不信任和絕對的提防。 第二場床戲,兩人的互動漸入佳境,這一次易先生終於讓她面對他。在愛的進行式當中,兩人甚至四目凝望。然而在身心激盪的片刻,當王佳芝挺身親吻他,並試圖擁抱他時,都屢屢被他推開。最後,他索性採取不讓她近身的體位,先是「人」字形的錯位法,最後竟出現了網友們所戲稱的「迴紋針」體位,總之,他就是不讓她近身。在身心到達化境的片刻,她在他耳邊嚅語說:「給我一間公寓。」聽著這句耳邊細語,他微笑著親吻了她。這一刻,他愛上她了。 不愛她的男人,早在衝刺過後就穿衣走人了。這一幕「愛上」的過程,李安的詮釋幾近完美。

 

 從那一刻開始,他成了戀愛中的男人,無時無刻不想著她。 易先生的手下逮捕兩名重慶特工那天,他和王佳芝相約見面。在他的辦公室大樓外面,她坐在冰冷的車內等了兩個小時,在枯等的無奈與憤怒之中,他進來了。 他一上車,一手就摸進她的大腿之間。雖然語氣是兇狠的,內容卻是近乎傾訴。他告訴她,今天抓到兩個國特,秘書來向他報告時,他心不焉,一心只想著她。他說,另一個逮到時已經被弄死,腦袋只剩一半,眼珠也打爛了。另一個是他黨校的同學,親自用刑審訊時,他腦子裡想著的卻是那國特壓在她身上幹那件事。在鮮血、暴力和死亡交織的意象裡,他對她做了最赤裸的告白──除了想她,他沒法做別的事,連被捕國特的鮮血噴了他一臉,他想著的,還是她。 這是死亡的威脅,也是真情的告白。

 

但她已顧不得死亡,在愛恨交織、敵我對立的煎熬之中,她早已身心就緒,隨時等他進來。他也早已愛上她,於是在四目凝望之際,他終於俯身親吻她,並與她裸身相擁。他們像一對放縱情慾的無邪孩子,暫時忘記四伏的殺機,在愛的進行式當中盡情取悅,也盡情掠奪。 這一幕拍得激情又美麗,易先生的溫柔深情與王佳芝的不可自拔,在梁朝偉深情款款的表情、與湯唯激越又哀豔的眼神裡堪稱全戲最高潮。 說真的,湯唯的「愛的表情」極其美麗。

 

即便色戒床戲只是模擬做假,床上的湯唯美在她的眼神,在愛的進行式當中,她總是一刻也不離地凝視著他,那種眼神穿心穿肺,沒一個男人逃得過。她會瞬間暴紅,不是沒道理。

 

之後,一切都完了。他掉進重慶特工埋伏狙擊他的陷阱,跟著她走進珠寶店,卻在最後的關頭,她的意志決堤,成了愛的俘虜,她不要她心愛的男人被殺,於是她叫他快走。然而在他踏進這個狙擊陷阱之際,他何嘗不是愛的俘虜?他一度多麼冷血又多疑? 事跡就這樣敗露了,相關重慶特工全部被捕,包括鄺裕民。張秘書問他如何處置?他不假思索就簽了死刑,並儘速處決。 行刑之際,他在她住過的房間裡做了最後的凝望與回眸,當十點的鐘聲響起,他掉頭離去,當是做了一場夢。

 

這是一齣很好看的電影,有大時代的動盪,青年的熱血,與你死我活的性愛博鬥。李安的商業與藝術算計很精確,故事的張力也被最大化。

 

聽說名導楊德昌一度也有意拍這部電影,可惜英年早逝。我倒是好奇楊德昌鏡頭下的色戒會是如何風貌? 據報導,李安曾經憂慮台灣觀眾的反應。李安多慮了,這麼好看的電影,有什麼好擔憂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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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很久以前我一度聽說紀剛為了讓「滾滾遼河」在中國發行,對小說內容做了一些修改。我查維基百科,証實本書於1995年由吉林延邊人民出版社以簡體字發行,內容觸及反共部份悉數遭到刪除。一位作家的品格,就這樣被謀殺了。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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