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電影「海角七號」真好,它讓全民參與。尤其在網路上,地無分東西南北,人無分男女老幼,大家看完幾乎都會交出一篇觀後感,相互交流電影心得,宛如全民作文接龍,連我這個平日孤僻又不合群的宅婆也加入這場全民作文的盛會。這是這些年來第一次,人們在網路上開開心心共同談論一件事。參與的感覺真好!

     諷刺的是,這部以「我操你媽的台北!」作為開場白的電影,竟然橫掃台北,可見台北人並不是什麼無血無目屎的外星人,只要找到破城的秘道,你就能攻城掠地。而這個破城密碼,就在於打動人心的要素。要打動人心,一顆誠摯的心很重要,電影娓娓訴說著台灣人最純真的面貌,而那片遺失的海景正是我們台灣人心中共同的痛。沒有悲情的口號,沒有淒厲的控訴,電影的基調是歡樂卻帶著現實的挫折與夢想的追尋,又穿插一份淡淡的歷史憂傷。

 

    由於先前被一些政治性的評論所誤導,我原以為導演企圖在電影裡面傳達什麼政治訊息,結果大失所望,我在電影裡面完全找不到政治,唯一的政治,是地方草根政壇的生態。洪國榮主席是台灣傳統又典型的「地方頭人」,這種人物必然是生根於地方,因此人脈盤根節錯,他又橫跨黑白兩道,亦正亦邪。即便國家己經現代化,制度已經法治化,然而在地方上,那些不受制度約束的工作,其實都是地方頭人喬來喬去的結果,只要地方有力人士出來說一說,就能喬到飯碗。所以郵差茂伯受傷時,主席可以幫阿嘉喬到郵局送信的臨時差。觀光飯店要找外國樂團來演唱時,主席可以利用地方議會的勢力將它擋下來,並把樂團的工程包給阿嘉。

  
   
主席上述的行為都是游走於合法與非法之間的灰色地帶,而這就是地方草根政治真實的面目,魏導對於主席這個人物的塑形接近滿分,尤其主席的造型更是一絕,穿著打扮台味十足,而他那不離手的黑色台客包更是畫龍點睛。特別是電影一開場,外籍攝影師在恆春街上野拍外籍模特兒,由於民眾圍觀,友子必須一旁維持秩序,途經的洪國榮主席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從中間走過去,那份「天大地大,林北尚大」的霸氣在導演的掌鏡下,真是滑稽到驚絕。

 

     本片招惹泛藍基本教義派,片中的日本元素無疑是主因。不過台灣的藍綠極端勢力本來就沒有理性,不必理會。台灣的本省與外省族群各自繼承著1949年之前的迴異歷史記憶,對本省人來說,講到父母或阿公阿嬤的故事,就必然會講到日本時代和美軍的轟炸,猶如外省小孩講到爺爺奶奶的故事,就必然講到八年抗戰或1949年的大逃難,一樣的自然。在1949年之前,我們有著不同的故事,但這一點也不妨礙我們合組一個新國度。

 

    我們都知道,1895年的馬關條約中國將台灣割讓給日本,泛藍基本教義派現在卻想要篡改歷史,要將日本殖民歷史徹底刪除,他們無法接受日本曾經殖民台灣的事實。他們顯然忘記,台灣遭到日本殖民並不是台灣人自找的,而是被割讓的,你現在卻要找台灣人算賬。當然,這種憤怒和挫折也來自於泛綠極端勢力對於外省族群歷史傷痛的幸災樂禍,因而一碰到日本或中國,這兩股極端勢力就容易借題發揮。

 

    我其實也在想著,同樣的故事如果讓外省籍導演來處理,也許穿插的歷史背景就不是日本時代,而是八年抗戰。假如阿嘉又碰巧是外省籍,那麼他和友子的愛情又更具張力了。在導演不斷回溯南京大屠殺的痛苦記憶時,阿嘉本身又在哈日的環境下成長,對於日本當代大眾文化深深著迷,又深愛著友子,於是個人情感與集體記憶發生碰撞,如果導演說故事的能力高明,應該也很可觀。

 

    站在戲劇的角度而言,喜劇讓人開懷大笑,但缺乏後勁;悲劇比較震撼人心,畢竟憂傷容易徘徊人心,久久不去。因此魏導在喜劇風格的現在進行式之中,又不時穿插悲劇情調的過去式,兩者相互糾纏,增加了時空的縱深感與情感的豐富感。對於文學寫作者和電影創作者來講,時空交錯在技巧上也許不太困難,但喜劇和悲劇交叉進行就是技巧上的高難度,因為創作者必須導引觀眾的情緒,讓他們一下笑,一下哭,這是一種驚人的才華。

 

    由於網友們都說本片多好笑又多好笑,我原以為是一部搞笑片,看過之後才發現導演並未刻意搞笑,它的好笑純粹來自一種不經意,導演精心安排每個細節,卻施力很輕,與周星馳很用力的惡搞式笑片恰是喜劇的另一端,我猜想魏導是個講笑話自己不笑的人。不過這兩種喜劇風格都需要才華,我也是星爺喜劇的影迷,光是「功夫」不知看過幾遍,「九品芝麻官」更是每次看每次笑。

 

    一部小說或電影的好不好看,並不決定於它的故事有多偉大,情節有多感人,而是取決於導演在細節上的舖陳,畢竟故事情節是由細節所構成,因此細節的經營往往決定藝術作品的成敗。「海角七號」就處處充滿令人拍案的細節和小尾巴。例如阿嘉第一天送信前來向茂伯報到,因茂伯斷腿行動不便,阿嘉將它扶到屋外分信完畢就騎著機車離去,坐在屋外的茂伯這才想起來自己行動不便,於是大罵:「X!把我弄出來,卻把我丟在這裡!」

 

    活動中心在舉行演奏選拔,茂伯也來參加,當他拿出月琴準備伺機上場時,一旁的觀眾連忙叫他「收起來啦,麥亂啦!」那一幕超級好笑。

 

    友子從阿嘉的房間溜出來,看見被自己昨夜酒醉打破的大門玻璃,很不解地盯著破洞說:「糟糕,是誰弄的啊?」友子的表情配上導演的運鏡,令人莞薾。

 

    劇中洪國榮主席有個非常搶眼的跟班,明顯就是大哥身旁的細漢仔,可惜在劇中沒有名字,容易被忽略。這細漢仔理了很經典的三分頭,由於跟在大哥身邊,在鄉下算是有頭有臉,穿著還算體面,但充滿兄弟的橫氣,動不動就惡罵友子,只因她是女人,他討厭女人有意見,可是對待他的朋友水蛙就寶里寶氣。他來機車行通知水蛙去練習打鼓那一幕尤其好笑,他叫水蛙「把感情放下去,把感情放下去」那種肢體語言,以及離去前,看見擺在機車行門口的荖葉和檳榔,不等人招呼,就自行包了一顆塞到嘴裡,然後又蹦蹦跳跳開開心心地離去,那一幕的不經心與滑稽,也堪稱倒絕。

 

    在現實生活中,茂伯其實是個有點難搞又有點討厭的老人家,但透過細節的舖排與鮮活生動的鄉土語言,茂伯反而成了最搞笑最搶戲的角色。

 

    順道一提的是,電影中的田中千繪太可人了,糖瓷玉人兒似的,尤其用日文發飆時那份日本女人獨有的語腔和嬌態真是爆可愛。她用日文罵水蛙說:「你這隻昆蟲,還不趕快現出原形!」直叫人發噱。

 

 

(左手寫字的日籍教師。畫面擷取自youtube)

   

    這部電影的主題是「挫折」與「夢想」,而所有的劇情與舖陳,都只用來凸顯這個人生的兩大課題。這部電影無關政治,而是關於人生。再說得大膽一點,阿嘉就是魏導的化身,根本就是魏導個人追求夢想與挫折的投射,也是很多奮鬥者共同的心境──我們追求夢想,卻又飽受挫折。因為是這樣貼近人生,所以能夠打動人心。

 

    最後要小小聲的說,關於日籍教師左手寫字的問題。我父親如果還在世,今年八十歲了,他出身日治時代的台南師範,畢業那一年,剛好日本戰敗。他是左撇子,吃飯左手拿筷子,種花左手拿鏟子,獨獨寫字用右手。父親告訴我,那是被日本老師打出來的,因為日本時代老師不准左手寫字,看見學童左手握筆就打,我父親就被打成右手寫字。左手寫字的教師,在日本時代似乎不可能。

 

    嘻,我和茂伯一樣,都是來亂的,大家隨便聽聽就好,男孩看見野玫瑰,荒地上滴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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