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旬的這一天,父親的遺容不斷浮現。想起七周前一個大寒的日子,我從台北奔抵南縣的家中,目睹父親的遺容,彷彿一個天大的玩笑,這不會是真的吧?這年,父親才剛過完七十五歲生日,我得為他寫訃文。

  

父親臥病半年,我原有充裕的時間做好和父親永別的準備。但所有的準備在真正聽到父親的死訊之前都不算數,因為,在看到父親的遺體之前,你並不知道什麼叫「和父親永別」。但我現在已經知道,它意謂著你再也見不到父親,想對他說的話,已經永遠來不及。父親,已經從這個世界永遠消失。

  

父親八天後就要出殯,訃聞必須立刻寄出,才來得及通知親友。扣掉印刷的耗時,我只有一天半的時間可以用文字紀錄父親的一生。父親過去那十年,三天兩頭要向醫院報到,大小手術開不完,加上定期洗腎,媽媽也變成醫院的囚徒。父親住普通病房時,爸爸睡病床,媽媽睡床下;爸爸在台中榮總和成大醫院的加護病房住了半年,媽媽也在病房外的家屬休息室睡了半年。半年的加護,爸爸的遺體沒一處完膚,不是累累的針孔,就是潰爛的褥瘡。我才知道,爸爸已經死很久了,他只是依戀我們,靠著很先進的儀器在維持生命,用很強硬的意志在支撐很微弱的意識。

  

媽媽說,父親過世前兩周,他不斷流淚。爸爸過世兩周來,我也不斷流淚。失去父親,是這樣難受。四十一年來,父親在我的生命裡,已經是不可分割的存在。我們對他也是一樣吧,天國是孤獨的,他不會想一個人去。

  

一想到爸爸,存在就變成一方黑洞,很怕一個人獨處,怕被思父的疼痛吞噬。同樣也是去年喪父的小豪在email裡安慰我說:「我覺得造物者給人最美好的東西就是〞回憶〞,即使那個在我們生命中如此重要的人走了,但過去在一起時所經歷的一切,無論好的,壞的,甜蜜的,悲傷的,在將來的日子裡也會成為我們寶貴的回憶,所以只要想起父親,我就會看看以前的照片,想想我們一家人當時的情形,就好像我父親一直陪在我身邊根本沒離開過一樣,或是跟我弟弟妹妹聊聊小時候發考卷不敢讓父親知道,但又非得簽名的窘境之類比較開心的回憶,這樣子我心裡就會好受一點了。」我也這樣想過,但沒有用,我仍然不敢回憶父親,怕一回憶,又會掉進那個黑洞爬不出來。

  

我也努力說服自己,也許爸爸的離去,可以解脫他身體的痛苦,對日漸老邁的媽媽也是一種解放。媽媽的身體還可以,不應該在醫院裡渡過她健康的晚年。總之,過去半年,努力準備這個,準備那個,就是沒有準備爸爸的訃文。

 

 

沒有準備的,太多了。爸爸幾次囑咐,臨終的時刻,一定要帶他回家。所以,爸爸是在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前,被救護車送回鄉下老家,在我家客廳斷氣。父親一撒手,六個姐妹連同母親,一共七個大人,都不知道喪禮怎麼辦。祖父過世時,我小學二年級,早已想不起太多的細節;九三年祖母去世,她的喪事是爸爸和他的兄弟們合力辦,我們孫輩照著行禮如儀就是。

  

老家好辦事,左鄰有叔叔,右舍是堂妹和堂哥,姐妹六神無主的時候,叔叔就來幫忙拿主意;爸爸死了,姐妹早已精神崩潰成一團,卻有太多喪事的繁瑣細節等在前頭,堂哥堂弟和堂妹這時都來跑腿當雜役。叔叔這時才發現,怎麼沒找家族近親陽哥來替爸爸料理喪事?陽哥是小鎮專業的喪葬業者,祖父和祖母的喪事都是陽哥一手料理,交給陽哥去辦,不用擔心喪儀社的訛詐。二姐這時才說,爸爸臨終之際,曾交代母親,說他入殮時要穿海青,姐姐揣摩爸爸的意思,就透過她在廟寺裡的師兄姐,從台南找來專做佛教喪禮的葬儀社。二姐又說,陽哥長年做道教儀式,佛道不同路。叔叔說,哪有這回事?喪葬業者什麼教都做,喪家要求做什麼,他就做什麼。是啊,我這時想到,再不濟,對家也是葬儀社,多年來始終是好鄰居。但想歸想,我什麼話也沒說,姐姐們怎麼主張,我照著行禮如儀就是,誰叫我成天滿腦子偉大的想法,就是沒半點行動的能力。

  

父親生前交代他的喪禮一切從簡。問題是,沒人知道要簡到什麼程度,於是大家就根據自己的標準來從簡。葬儀社來搭了靈堂,將父親入殮就離去。除了父親往生那晚,來了秋禪師,緊接著兩天,靈堂冷清清,只有二十四小時在靈前播放的佛音。在妙妙寺修行的二姐早晚穿上海青,在靈前為爸爸唸經。她每天跪拜佛祖,請阿彌陀佛消除爸爸的罪業,帶他上西方。我對她的唸詞大有意見,什麼消除罪業?西方在哪裡?父親的性情憨直,兩手空空,和貧窮奮鬥了半生,一輩子奉獻教育,他有什麼罪業好消?但我也沒說,我怕我一說,二姐又會氣噗噗說:「妳行,那妳來辦!」為了沒請陽哥來做喪事,她已經遭到親族和姐妹的圍剿,心裡早已有一把火。

  

真正的戰爭此時才開始。專程從中國回鄉奔喪的台商姐夫不捨丈人的喪事如此冷清,當場就數落了他老婆:「妳們姐妹怎麼這樣辦喪事,太冷清了。」他說,他親戚的喪禮,光是請某大佛寺的大法師來主持,一場法會就花兩百萬,我們姐妹這樣辦喪事,會讓里鄰背後議論。四姐一聽,馬上找二姐商量,要替爸爸辦幾場法會,兩人一言不合,當場就吵起來。

  

二姐儘管修行,並不主張花大錢辦法會,秋禪師不是交代過嗎?說喪事不一定要花錢,但一定要做滿七七四十九天,而且,家人助唸最好,最有功德。爸爸交代過要從簡,請法師得要紅包,價碼端視山頭的大小,喪禮的費用是由六個姐妹分攤,但每個人的經濟狀況不同。台商姐姐這幾年生意興隆,錢財滾滾;大姐是補習班的老闆娘,出入都是賓士車;二姐一家是靠二姐夫的收入在過活,三姐、我和妹妹是受薪階級,也沒好到哪裡去。一場法會要花兩百萬?真是佛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經濟如此不景氣,每天翻開報紙,總是充滿社會底層的悲歌,焉知信徒們終日省吃儉用,無視週遭貧苦,卻將大把積蓄往寺廟裡砸,來壯大各宗教山頭的聲勢。人活著的時候,不關心現世生命的意涵,光想著死後的極樂世界,不用自己的大腦,光是跟隨法師和神棍團團轉,這個社會到底怎麼了?

  

好吧,既然二姐反對辦法會,四姐就到對家買了一卡車金紙,要燒給陰間的爸爸。她說,爸爸生前愛遊山玩水,她就多燒一點錢給爸爸做盤纏。二姐來勸阻,說燒金紙是道教習俗,佛道還是不要混雜才好。四姐又氣沖沖:「哪有這回事?我有事燒金,沒事也燒金,這幾年燒得生意越做越旺,何況金紙是我自己買的,沒花公費,燒金紙只有好,沒有壞啦!」

  

怪怪,她竟然相信這幾年生意好,是拜燒金紙所賜,你沒看過她和貿易商廝殺的冷酷,以及和中國地方幹部交手的笑臉。我還記得姐夫當年一個人去中國探路,在那豬舍不如的簡陋工廠獨自蹲了好幾年。我家洋人住了一晚就受不了,就吵著要進城住豪華飯店。台商的財富,都是這樣刻苦耐勞堆起來。洋人出要有車,食要有肉,住要五星級飯店,想要赤手空拳在中國撈錢也難。但西方人就是命好,社會先進,可以賺智慧財和科技財,台灣人只能賺血汗錢。

  

好吧,法會不辦,頭七非辦不可,但是法師哪裡找?妙妙寺太遠(其實也不那麼遠,秋禪師是中部來的,大姐就請得動他),二姐又太小ㄎㄚ,勞駕妙妙寺的法師,想都不敢想。只好就近找台南市的開通寺,或小鎮的清泉寺。但法師們也不是閒著等我們找上門,寺廟說,這陣子喪事很多,法師們忙得騰不出時間。二姐和三姐只好開一趟車上台南,親自央求法師,尤其爸爸的骨灰要安在開通寺,衝著往後大家要長相左右,就請法師勉為其難吧。法師終於答應,並且言明價碼是這般與這般。

  

還是開通寺的做法磊落。法師也是服務業,請人來辦事,本來就要有工資,而且開通寺的價格不是獅子大開口,想來合理。讓喪家自行給紅包,反而比較傷腦筋,給少了,總覺得刻薄;給多了,又覺得自己太凱。

  

一切都敲定了,大姐這時又傳來消息,說她情商久久,秋禪師終於點頭給老爸做頭七,他答應號召一批師兄和師姐,來給爸爸做一場大型的法事。但我們已經請了開通寺的海潮師,總不能搭兩台叫他們拚場吧?橫豎秋禪師和海潮師對爸爸頭七的算法不一樣,一個說是周三,一個說是周四,姐妹們就說,好吧,那就各辦一場,反正法事多做無害。

  

秋禪師和大姐交情匪淺,始終堅持不收費,也不收紅包,他說,他是來結緣。但我想,大姐修行多年,緊要關頭請得動人馬,可以想見她這幾年來在教界的人脈和投資。世間的道理很簡單,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收穫來自耕耘。我這才明白,何以宗教山頭動輒富可敵國,因為台灣的有錢人都在修行,沒錢人也在修行。

 

父親過世頭一晚,我只憤恨一群人光顧著整晚唸經,就不讓我上前看看爸爸的遺容,並沒有特別留意秋禪師。他第二次來,包了一輛大型遊覽車,一群師兄姐跟隨他魚貫下車,我這才發現他一身仙風道骨,是個年輕俊俏的僧侶,聽說是佛學院畢業的高才僧。我鐵口直斷,他會紅。俊男美女在宗教界照樣吃得開,不然你看青海那女人在紅什麼?

 

開通寺的海潮師愛說笑,讓我想起畫像裡的布袋和尚,但他沒有大肚子,是氣質超好的歐幾桑。頭七的中場時間,他來和家屬閒聊,講了一些很好笑的五四三。他的好笑很輕穎,一點也不粗暴,讓家人暫時忘了爸爸逝去的悲傷。

 

做了兩場頭七,又拜又跪,有說不出的難受。失去爸爸,已經是天大的折磨,又弄來一堆法會讓人跪這個,跪那個,偏又穿著拖地的海青,真不知什麼時候要踩到長衫,當場跌跤。頭七做完,緊接著又要做贊普。贊普,就是幫爸爸在陰間交朋友打通關。儀式就是備上好幾桌又好幾桌的熟食,請法師來替爸爸在陰間佈施及結緣。姐姐們都說,贊普非做不可,爸爸是老實人,到陰間一定被欺負。

  

這次,秋禪師不能來,海潮師也不能來,小鎮的清泉寺也沒空。還是大姐的銀彈攻勢厲害,竟然請動了中部某大山頭的大法師。宗教的事我一概不管,都讓姐姐們去主張,只是一聽說大法師的價碼是這般與這般,外加幾十萬又幾十萬的供養金,大姐為了在陰間給爸爸做面子,還訂了幾十桌的素桌。我一聽到供養金就抓狂了,前幾天姐妹們才針對妙妙寺集體批鬥了二姐,大姐此時竟要大家拿出幾十萬又幾十萬的供養金?

  

行動的侏儒也有生氣的時候。我氣沖沖跑下樓,見了大姐就狂罵:「這是什麼世界?花幾十萬給爸爸做贊普?妳頭殼有沒有壞去!什麼供養金?我告訴妳,我是無神論者,我的忍耐已經到極限!」大姐連忙說:「阿芳耶,不要生氣,錢是我自己出的,妳們都不用出。」什麼?有這個財力,怎麼不拿出來孝敬媽媽,又要拿去孝敬那些不事生產又專門妖言惑眾的大法師?母親從今以後就是一個寡居的老婦人了,想起來就神傷,姐妹們從今以後更要孝順媽媽,有錢的出錢,沒錢的出力,像我這種沒錢又很懶惰的,只好等著挨罵,世事很公平。大姐被我一忤逆,贊普不做了,拍拍屁股就回台北,也不再回來參加爸爸的喪禮。

  

這事說來很荒謬。自從二姐的一對兒女先後考上醫科,她始終認為這是她潛心向佛的福報,對阿彌陀佛就越來越虔誠。信仰者的特徵就是信神信鬼,獨獨不相信自己。二姐出身台南女中,二姐夫系出台南一中,都是台南頂尖的學府,根據遺傳的原理,他們的小孩不會差到哪裡去。尤其二姐為了兒女的教育,十幾年前辭去高中的教職,做一個全天候接送兒女的苦力,心裡面除了兒子的功課,就是女兒的學業。有這樣的母親,小孩再不成材,就該一個個打屁股了。

  

再說遠一點,我老爹出身日據時代的台南師範,當年一百個日籍考生,錄取三十個;五百個應考的台籍指定升學生,才取五個,老爹應屆就考上了,還是班上年齡最小的,難怪同窗的老照片裡,老爸的個子最矮小,那年他才十二歲。這是老爸畢生唯一的豐功偉業,遇到不如意,女兒常常安慰他說:「李登輝當年考了兩次師範,都落榜,您一次就考上了,還怨嘆什麼?」日據時代的師範生,是狀元中的狀元。

  

畢業自戰後台南師範的叔叔也說:「我第一年沒考上,恁阿公就罵我,都取台灣人,還考不上。當年只取五個台灣人,你二哥一次就考上了!」說起叔叔當年的落榜,也有一本冤枉經,以後再說。總之,天才阿公生出天才外孫,是膝蓋也能想通的道理,獨獨二姐想不通,一口咬定是阿彌陀佛的保佑。我不成材,是小時候不會想,我要是及早領悟用功讀書的真諦,早就讀到台大博士博。

  

於是過去這些年,二姐沒事就帶爸媽去妙妙寺唸唸經。現在爸爸走了,姐妹們開始擔心寡居的媽媽生活頓失重心,三天兩頭上妙妙寺,萬一又開始想及身後的種種,料不定也是大把的大把的銀子往寺廟裡丟,祈求身後的極樂,她那一點教師的退休金,遲早撐不了幾年。被姐妹們批鬥,二姐發飆了,指著大姐也狂罵:「那我問妳,我請我們妙妙寺的法師替爸爸消災祈福,才花一萬元;爸爸住院的時候,妳叫每個姐妹出兩萬元供養高僧,來替爸爸消災。我們妙妙寺才一萬元,妳的法師怎麼一開口就十二萬?!」大姐說:「這事大家當時都反對,我就自己出了,也不行嗎?」

  

是啊,花十三萬供養高僧給爸爸消災,結果爸爸還是走了,倒不如花十三萬供養醫生比較實際一些。看樣子二姐的一對兒女入錯行了,當醫生有什麼用?早知道去當和尚尼姑省力一些,都靠阿彌陀佛保佑就可以醫病。

  

戰爭還沒結束。四姐日日燒金,燒得門前火光紅通通。她是道教徒,什麼都信,妳告訴她信耶穌可以保平安賺大錢,她明天就安一尊耶穌像在家裡早晚拜。總之,她篤信「越燒越旺」的法則。偏偏二姐犯嘀咕,秋禪師來,她問燒金可不可?海潮師來,她也問燒金可不可?很不幸,兩位法師都說:「不可!」都說燒金會壞了佛教的福報還是什麼東西的。二姐晴天霹靂,這下就嘀咕得更厲害了。

  

這不打緊,二姐一天發現大姐做的素食含鴿蛋,竟然用來拜爸爸。同樣在修行,大姐主張奶素,二姐主張全素,兩人意見不合又在門外大聲嚷嚷。「哎喲,妳真殘忍,爸爸洗腎那幾年,醫生不准他吃這個,不許他吃那個,已經夠可憐。現在爸爸百病全消,妳竟然又叫他吃全素?」大姐說。二姐說什麼都不讓步,她不能讓爸爸因為吃了奶素,而壞了功德。

  

行動的侏儒這次又生氣了,「都說南無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怎知宗教一點也不寬大慈悲,不可以這樣,不可以那樣,什麼都得尊照阿彌陀佛的意旨,我告訴你,宗教本身就是地獄!」我氣得大叫。三姐看大家吵得不像話,就帶來一本聖嚴法師寫的「正信的佛教」,要大家好好讀一讀。不知道誰去翻了書,反正我沒興趣。我不知道正信與否的界限在哪裡,只知道宗教這回事,只有信與不信之別,一旦信了,就沒有什麼正信或邪信。

  

我每天破口罵宗教,姐姐們懶得理我,她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大姐贊普不做了,姐妹們正忙著自己來,於是苦苦央求清泉寺的法師來佈施,我自知犯上有罪,摸摸鼻子,不敢再唱反調,說著就和妹妹到農會超市張羅六桌餅乾和糖果,說是女兒桌,一個女兒要辦一桌。大姐原來訂了幾十桌又幾十桌的素菜,預算是好幾萬,我和妹妹張羅的餅干和糖果三千多元就打發,當然,親戚五十的熟食贊助又多出好幾桌。

  

沒有大牌法師,小鎮法師照樣能佈施。反正效果一樣,家屬心安就好。話又說回來,大姐的法師有多大牌我就不信,這年頭,大牌法師都在當明星、做偶像,開賬戶接受信徒的捐款,才沒空折尊替人做法事。喪禮那幾天,報上剛好有條斗大的新聞,一個專門賣藥的法師將信徒的幾億捐款存進他兩個兒子的賬戶,吃上侵占罪。我趕緊把報紙拿給媽媽看,說:「這年頭的和尚尼姑都比我們有錢,千萬別把養老金丟進宗教的錢坑啊。」

 

 

出殯火化那一天,是海潮師來超渡。我目睹父親的棺木被送進火化櫃,工作人員按下點火鈕,幾分鐘後,爸爸將要化為灰燼。永別了,爸爸,如果有來生,我們姐妹還要做您的女兒。

  

做完一切法事,妹妹指著我對海潮師說:「師父,我們覺得您很和善,很想和您結緣。但我這個姐姐很鐵齒,什麼都不信,您怎麼不點化點化她?」海潮師給了一個不是答案的答案,尷尬笑笑,說:「緣份還沒到啦,但她今天看到的東西,她會用心想。」海潮師不愧見過大場面,他能說什麼?

  

喪禮終於結束。父親停棺八天,姐妹們也大吵八天,從樓上吵到樓下,從屋內吵到屋外,叔叔聽不下去了,過來制止說:「節制一點啦,里鄰都在說話了,妳們還不知道嗎?」當然知道,我們姐妹吵架,在地方上已經不是新鮮事。只怪爸爸生了幾座活火山,一個比一個厲害。尤其喪父之痛使人精神耗弱,容不下任何一點精神的刺激。

  

幾次看見我對姐姐大叫,媽媽也唸了我好幾句,說爸爸停棺在家,看我們姐妹這樣吵,怎會安心追隨佛祖呢?我對媽媽說,我們姐姐妹從小吵到大,不吵,爸爸才會覺得奇怪。小時候吵,爸爸就拿起藤條,一人打兩下。長大以後,爸爸勸不動,看著女兒們大聲小聲,只會一旁摔頭摔臉,說他前世造孽,養了這群不中用的東西。這次吵,是吵那些有的沒有的宗教儀式,並沒為爸爸的錢財爭吵過,也不算太丟臉。殊不知有些家庭,長者才撒手,兒女就為遺產吵翻天。當然,爸爸很窮,沒留下什麼讓人爭得你死我活的財富。錢的事,媽媽說了就算,這是姐妹們的共識。

  

就像那天,小鎮的天主教堂帶了一群中度傷殘的小朋友經過門前,媽媽看了很心疼,趕緊就將姐妹們召來,說要將收到的奠儀一半捐給幼稚園,一半捐給邊遠山區交不起午餐費的小朋友。我們都同意,爸爸當了一輩子教導主任,一定很樂意將身後的奠儀用來幫助小學童。捐錢給廟宇,免談;幫助貧苦,我肯,那是生而為人最本能的惻隱之心,不必假宗假之名或包裝以宗教。救濟貧苦,是基於心中的不忍,而不是出於什麼偉大的情操,或寄望死後上天堂。

  

七旬尚未做完,管賬的妹妹說,喪葬費用已經超過五十萬,主要的開銷是買塔位。三姐說:「夠節儉了啦,我公公的喪禮陽春到不能再陽春,也花了四十幾萬,而且還沒花塔位的錢。」我沒說什麼,我也不知道小康人家的喪禮都花掉多少錢,大家接受就好,就當是買贖罪券吧。

  

天曉得我比誰都渴望天堂,只要有天堂,我就不會太悲傷,因為遲早有一天,我會在天堂和父親相逢。可惜天堂是宗教和文學的虛構,父親的生命跡象消失時,他的意識也隨之消失。他哪裡也沒有去,因為他已經不存在。如果有天堂,我也不希望他去西方,我希望他天天來到我的夢裡。但我怕,父親常常來看我,我從夢中醒來,會有揮之不去的倜倀。

  

我兩次夢見父親,一次是頭七,一次是昨夜。夢中的爸爸,總是個神采飛揚的漂撇歐幾桑,容貌和生前並不挺像。頭七夢見他在香港溜躂,四姐聽了又掉淚,說爸爸一定是去大陸找她,在香港轉機。昨晚夢見他,是一人在老家樓上思念爸爸,就聽見媽媽在樓下大嚷:「阿芳耶,妳爸爸回來了。」我飛奔下樓,神采奕奕的爸爸果然出現在客廳,但我發現那好像不是真正的爸爸,我心想,爸爸的遺體已經火化,他哪裡來的軀殼?

  

醒來,整個人被生命歷程不可逆的絕望所包圍,那種絕望,比什麼都深沉。生前那幾年,爸爸偶而叨唸:「真希望再年輕二十歲。」我偶而也渴望回到童年,那時爸媽都還年輕,我們姐妹都還在一起。那時,和四姐睡覺就吵架,她手腳的毛髮密,靠太近會扎人;和妹妹一起泡澡也吵架,妹妹老是指控我在浴缸裡尿尿。

  

肖想歸肖想,我們始終沒有回到過去,生命反而不斷往衰老的終點走,誰也抵抗不了時間不可逆的本質。但你不能往衰老的方向一直想,否則大限的陰影老在眼前,你一刻也活不下去。只是,偶而看見與父親年齡相彷的長者,心裡不免微微羨慕他的兒女們,為什麼人家的父親身體安康,而我卻失去了父親。

  

所幸,母親還在身邊,想對媽媽說的話,始終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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