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rise  

喜歡《愛在黎明破曉時》(Before Sunrise, 1995)的觀眾,必然都和劇中男女主角的智識傾向非常對頻,這種人的共同代號叫「文藝青年」。畢竟本片只有兩位演員及一干路人,從頭到尾只有天馬行空的隨機對白,沒有戲劇化的遭遇與轉折,只不過是一對年輕異國男女在火車上萍水相逢,而在男方的慫恿下,女孩中途跟著男孩下車,並在維也納街頭做了一日冶遊,而天亮之後,他們必須各奔東西。

要用105分鐘來填滿這對男女在維也納的街頭遊蕩,他們沒有遇搶,自然沒有警匪槍戰;他們也沒有被騙,自然也沒有智擒騙徒的戲碼;他們更沒碰到歹徒,而沒有街頭追逐,可以想見劇情有多平淡。

相反的,他們遇到的都是樂於成全的好心人,還有街頭討錢的詩人(而且竟然能用英文即興寫詩?!)。雖然女孩來自法國富裕中產階級,大學生畢竟沒什麼錢;男孩卻是一個剛和女友分手、盤纏也花得差不多精光的美國窮小子。既然沒錢去享受維也納的奢華,可以想見這對男女主要的活動是走路和對話。105分鐘的走路和對話,絕對可以殺光所有娛樂掛的觀眾。

但文青觀眾不是要看謀殺、分屍、懸疑或張力,更多時候他們被人生某時的吉光片羽所吸引,哪怕只是幾句擊中心扉的言語,或人生某時難得的瘋狂之舉,或是青春男女無意間星球相撞的火花。

而人生本來就是乏味的,忠於人生的作品往往沒有什麼懸疑或張力,甚至空虛貧乏得可憐,如果我們意圖忠於真實人生,就必須勇於面對乏味,並在其中創造不朽的火花。傑西和塞琳只是在真實而平淡的人生裡,抓住萍水相逢的契機,讓對方在自己的生命裡留下短暫卻難以磨滅的痕跡。

如此缺乏高潮和張力的故事,卻能感動全球無數心靈相通的觀眾,因為這對男女都不是大腦無物的芸芸眾生,從他們在火車上看的書就可以得知,他們本身就是強烈體驗著生命、腦中充滿人生思考的文藝青年。傑西讀的是德國演員克勞斯.金斯基(Klaus Kinski)的自傳性回憶錄《我只需要愛》;塞琳的文藝等級更高,她讀的是法國爭議性作家喬治.巴泰伊(Georges Bataille)三篇作品的合輯。

他們一開口搭訕,立刻就向對方出示自己正在讀的書,那彷彿是一種智識屬性的揭示,假如不幸其中一人讀的是十元書坊的言情小說,或是《股票財富入門》、《如何做個有錢人》諸如此類的書籍,這個人生際遇大概就破局了,因為他們將話不投機,很可能一方會覺得對方講話深奧、腦筋有問題,另一方卻會覺得對方言語乏味俗不可耐。

因此,既然全片多半是走路和講話,你必須對他們的談話內容感到興趣。幸好這是一對言之有物的男女,雖然談話主題信手拈來,卻句句直指生活的本質,例如傑西對輪迴觀念與算命的揶揄,塞琳對女權情慾自主運動的見解以及兩人對分手的看法,甚至於兩人對兩性戰爭的激辯,題材豐富,卻都點到為止。雖然是電影,卻也可能是現實人生裡的一對文青男女的尋常對白,喋喋不休的對話每能讓屬性相同的觀眾會心一笑,並且聽得津津有味,一點也不覺得厭煩。

其中最打動我的一幕,是塞琳帶傑西去一座墓園看一個13歲小女孩的墳墓,她並對傑西說:「那年看到這座墳墓時,我13歲,她也13歲,但如今我老了十歲,而她依然是13歲。」這和愛情的主題毫不相關,只是他們眾多話題的其中之一,輕輕點到,卻勾勒出生命的無常和生命情境的對比。這一幕是生命之詩。

瘋狂是青春的專利。確實,跟隨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在一個陌生的異國城市下車,的確是不可思議的瘋狂之舉。也許有人儘管對對方有好感,卻寧願讓兩人的相遇僅僅止於風險可管控的安全範圍,而不願對未知進行冒險。

別以為這只是女性的風險,對男性也是風險,因為他並不知道隨他下車的女孩是怎樣的人,也許她真的是一個濳在的情殺者。但也許透過對話,他們大約掌握對方的人格特質,所以毅然決然閉上眼睛,攜手往下跳。

然後,他們贏了,他們不但戰勝了風險,也在一日冶遊之中互放了光芒,在一夜青宵過後,留下的只是被迫分離的唏噓。

當然,我也在想,假如故事發生在今天,這對男女會不會擦身而過?也許他們一上車就掏出智慧型手機或平板電腦,低頭沈浸在打卡和社群網站中,而無暇抬頭看見對方。在車上看書竟然已是如此古典、如此手工業時代的行為,不由得讓人感嘆了起來。也許智慧型手機的時代,有另一種全新的邂逅方式吧。

在愛情的旅途上,你的冒險指數有多高?假如可以再年輕一次,或者正在年輕,面對旅途上的陌生異性,你敢不敢與他一起冒險跳下?如果妳來自於家境富裕的中上層家庭,妳願不願意和一個身無分文的窮小子在異鄉露宿公園的草坪?相信《Before Sunrise》不僅僅只是一部電影,它會那麼打動人心,因為它是很多曾經年輕或正在年輕的男女共同的青春紀事,因為他們都共同有著瘋狂的勇氣。(本文版權所有,未授權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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