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賽克女郎

我喜歡用「清淡巂永」這四個字來形容日本電影。我明知這只是刻板印象，日本電影一如各國電影，百花齊放類型眾多，隨便舉例都可以輕易推翻這種成見。但每次看小津安二郎的電影，我的腦中總會不聽使喚地浮起這四個字，彷彿他的作品就是日本電影的原型。最近看的《秋刀魚之味》數位修復版，感覺同樣深刻。

我會這麼認為，只因小津的電影是這麼日本，所處理的命題卻又這麼普世。故事中的人物和場景再日本不過，所面對的人生命題卻又是地球人類都會共同面臨的難題。所以他的作品可以經過時間的淘洗，並穿越國界，直指人心。

小津的電影幾乎都沒有什麼高潮迭起的故事或情節，既不戲劇化，也不緊張懸疑刺激，而是貼近真實生活得像是尋常日子裡的幾抺小翦影。《秋刀魚之味》亦然，講的是一個參加過大東亞聖戰的平山，在戰爭結束後的日子裡，委身於一個大商社當個尋常上班族，妻子已經過世，兒女也都長大，家務都是由待字閨中的女兒路子一手操持。

兒子將來要一一成家似乎是理所當然。但平山因是鰥夫，為避免晚年陷入孤單，是否要為路子找個婆家，似乎成了他心理難以說出口的暗影。而似乎，在五、六０年代，家庭觀念依然相對保守的日本，女兒不嫁以陪伴父母，似乎是一種潛規則。關於這一點，我是看了這部電影才有的疑問，並不十分確定。

平山當然關心路子的婚事，也希望路子能夠找個好對象，但因想及自己的未來，他對女兒的婚事總不是很熱衷，即便同窗催促，還為路子安排了相親，平山還是提不起勁，直到有一天，他得知同為鰥夫的初中教師自私地將女兒留在身邊，使她錯過了婚事，終於成了一個處境悲慘的「老處女」，平山才驚覺自己的自私。不知道日文裡面有沒相對應的名詞，事實上，「老處女」一詞不但具有歧視性，也指涉一種未婚的悲慘處境。

故事平淡之至，卻真實得彷彿在看著家人、鄰居或路人甲的生活紀事，卻又讓人沈溺其中無法自拔。雖說是平心的鰥夫心事，刻劃的卻是人類無端害怕孤獨的事實。故事中的平山不過六十上下，離老年還有一段距離。當然，女兒還在家的日子，家務有她操持，薪水收入似乎也不錯，做父親的他並不需要操心太多生活上的問題，然而當路子出嫁之後，父親突然陷入一種難以克服的沮喪情緒，他所害怕的，其實不是孤獨本身，因為孤獨尚未真正降臨，小兒子還在身邊，平山的週遭也還有一群「酒肉」同窗，他所害怕的，其實是對「孤獨」的恐懼吧，也就是說，只要想到未來可能的孤獨，他就開始害怕了。

電影中的濃郁人情味是觀看本片的另一個強烈印象，在二戰結束後的五、六０年代，尊師重道的傳統使得人們對前師長與前長官充滿了禮敬之心，這些細節同樣為當年的日本留下了可貴的面貌，供後人緬懷。

對孤獨的恐懼，大抵是人類共同的晚年心事，故吾人有「養兒防老」的觀念，有了小孩，老年的時候才有人可以倚靠。可惜時代和人們的觀念都在轉變之中，養兒已經不是用來防老，因為兒女也有他們的煩惱要面對，孤獨成了自己要設法解決的問題，故日本當代的老年學十分發達，不少社會學家和知識份子紛紛著書立論，提出老年生活的建議，亦即如何面對晚年、晚年如何生活等等破解傳統迷思的思想方法。不知道這是不是《秋刀魚之味》當年丟給日本社會的大哉問？

看完小津最後執導的一部電影，我不得不向小津獻上遙遠的懷念與禮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