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賽克女郎

兩個女孩盡興雜談，寒梅老問些外僑圈的事，從牧師娘問到休斯太太，清華和郭秀才已經不曉得會過多少當地顯要了。寶惜這時想起給老夫人拜壽的事，就暫別了寒梅，尾隨拜壽的賓客跨進後廳。

她走進後廳，就看見端坐主位、受著眾人擁簇的老夫人，又聽見滿耳祝壽之聲，又是「福如東海」，又是「壽比南山」，又是「王母娘娘蟠桃會，獨缺一隻鬧場的潑猴」，才說完，祝壽者當場就搔耳抓癢做出猴狀，惹來眾人的哄笑，連老夫人都笑得當場掏出一紙獎賞的紅包。寶惜靜立一隅，她實在看不出方才那一幕有什麼好笑，只看出祝壽者一意攀緣而不惜耍丑的醜態，而眾人大笑，想必也只是應場面的要求罷了。

寶惜終於找到空檔了，賓客逐漸從老夫人跟前散去時，寶惜立刻走到老夫人眼前，雙膝一屈說：

「老夫人，來金的女兒來向您拜壽，天佑老夫人康健福壽。」

來金的女兒？老夫人一聽到來金，還有點疑惑，但很快就想起來了，於是趕忙捧起寶惜的臉兒細細瞅瞧。

「啊，講真講假﹖還是我聽錯了？妳敢是來金的女兒？以前廚房那個來金？」吳母轉頭四下喚著今天的主人道：「芳雨，快來呀，芳雨，來看來金的女兒啊。」

吳芳雨聽到母親的召喚，便從眾賓客之中步向老夫人。

「芳雨，看覓咧，才幾年不見，來金的女兒就像仙女樣的下凡來了。」

來金？吳芳雨一時想不起這個名字。

「就是從前廚房那走路一跛跛的來金呀。」吳母又道。

啊，吳芳雨想起來了，來金出嫁那天還是他牽她上轎子的，吳母說來金雖是下人，偏偏走路不方便，說什麼也非芳雨牽她上轎，還說論年歲，芳雨當個屘弟也不為過，尤其來金是從吳家大門出嫁，花轎也是從吳家正門將來金抬走的。

「我娘還交待我向芳雨少爺，哦，失禮，是芳雨老爺問安。」寶惜又屈膝朝吳芳雨一跪。

吳母的老臉顯出相逢故舊的喜色，便抓著她的手問芳名，又問年歲﹖訂親了沒﹖

「我叫寶惜，十八歲，還在厝裡陪爹娘。」寶惜低頭答得羞怯。

「芳雨，有機會替來金的女兒牽緣線，能吃到伊的喜酒，等我上了天，也好向你阿爹交待，說來金生了一朵花。你爹做人最痴，妻不疼囝不惜，就專門疼惜歹命人，說歹命人也是別人的心肝囝，咱滬尾哪個不知你阿爹的心腸﹖」吳母做人的功夫一流，施起口惠毫不費力，又藉機當眾強調吳家做人的功德。

「我倒不信寶惜小姐還沒訂親。」吳芳雨接道。

「到底是訂親無﹖」老夫人用眼神詢問寶惜。

寶惜趕緊搖頭，她注意到吳芳雨稱呼她寶惜小姐。自她成長以來，除了休斯夫婦和外籍同事稱呼她Miss Su，沒人稱過她小姐。寶惜偷偷抬眼掃瞄了她娘口中的芳雨少爺，不慎的就遇見吳芳雨的一雙笑眼，眼底那綹輕笑確實有股倜儻的氣味，原來這就是淡水人口中那位神秘的大商賈。

吳母又拉了寶惜，問著來金出嫁以來的日子。回到賓客當中應酬眾人的吳芳雨此刻顯出心不在焉，頻頻望向那個正與老夫人閒話的女孩。直到老夫人放開寶惜的手，又看見寶惜向老夫人下跪告退時，吳芳雨便從眾賓客中走出。他看見寶惜走向前廳的嚴清華。

寶惜是來向清華告辭，看樣子，如是場合並不適合宣教，尤其吳家的場面更令寶惜自覺卑微。這是個衣裝取人的世界，她自覺身上那襲布衣在此地顯得那麼不得體，宛若吳宅來去的女婢，尤其見了老夫人和三位吳太太的裝扮，她真恨不隱身藏了。

「也好，我這兒還有幾個朋友，妳就先返去。順勢去向偕牧師報告，說我已經和幾個士紳談過贊助的事，他們都答應出力，現在就等吳芳雨。」

吳芳雨又看見她向郭秀才一行欠身告辭，又和寒梅拉了拉手，便向大門走去。寶惜正走向天井，就聽見有人喚著她的名字。

「寶惜小姐！」

她回身一看，吳芳雨已經跟出來了。

「不多留一會﹖沒人招呼妳嗎﹖」

「我這款身份哪是讓人招呼的﹖跟清華哥來見習而已。」

「什麼話？來金的女兒是自家人，要不，我叫人帶妳上錦繡行走走﹖」

吳芳雨的好意真叫寶惜受寵了，堂堂吳家的主人竟如此和善而不惜折節。但寶惜想到自己的不適格，便一意婉辭。吳芳雨眼見留不住她了，就說：

「那麼這紅包妳得收下。」他從懷中掏出一只紅包，伸手拉過了寶惜的手，就塞進了她的手掌心。寶惜想要推拒，卻只再次遇見吳芳雨眼底那綹輕笑。

「這是老夫人吩附的。老夫人說難得這麼些年了，來金的女兒還特地來拜壽，這紅包是要給的。」

寶惜只好又一個彎身向吳芳雨行禮道謝。

「老夫人平時只是拜佛唸經，悶得很，她愜意妳，妳有閒就來走動，她老大人會歡喜的。」

吳芳雨陪著寶惜邊走邊談，到了門口，家丁連向吳家主人行禮，吳芳雨便對家丁說：

「這是蘇寶惜小姐，是我的人客，下回她來探望老夫人，就請她進來，順便通報我一聲。」

寶惜再次向吳家主人行禮告辭，吳家主人看著這青春正熾的女孩步出吳家的長巷。寶惜的身影消失在長巷盡頭，吳家主人才轉身走向前廳的郭秀才和嚴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