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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時年 31 歲的海德格與時年十八歲半的鄂蘭。兩人是學術圈少見的俊男美女,他們的學術成就旗鼓相當,可惜命運並未成全他們的愛情) 

 

德國作家徐林克在〈我願意為妳朗讀〉一書中創造了漢娜.史密茲這個角色,來演繹猶太裔思想家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 1906-75)所提出的「邪惡的庸常性」(banality of evil)這個概念。

 

這一次,毫無疑問的,徐林克在他的近作〈歸鄉〉裡面創造了約翰.戴鮑爾這個人物,來檢視及批判德國思想巨擘馬汀.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或者像海德格這樣的德國頂尖知識份子在納粹時期的道德角色。

 

而鄂蘭與海德格除了受世人景仰的思想成就外,兩人情繫一生的不倫師生戀曲更是為人津津樂道。諷刺的是,鄂蘭是原籍德國的猶太人,海德格是納粹黨員,不倫愛情與政治立場的糾葛又為這段師生關係憑添話題性,光是鄂蘭與海德格的故事就是一部精彩的小說題材。

 

鄂蘭於 1924 年初遇海德格於 Marburg 大學,那年她未滿十八歲,主修神學;那年他三十五歲,已婚,正在準備奠定他的學術地位的巨著〈存在與時間〉。

 

1925 年二月,她寫了一封信給海德格說:「你永遠不可能走出我的人生。」兩人墜入秘密戀情。1925 五月,因海德格無意離開妻子,兩人分手,這段師生戀情僅維持三個月。不過自此之後,他們的精神連繫斷斷續續維持了一生。

 

鄂蘭因身為猶太人,無法在德國取得學術資格認定,她乃於 1933 年離開德國前往巴黎;1940年因德軍入侵法國,她離開巴黎前往美國。 

「邪惡的庸常性」指的是,邪惡並不必然源自極端的性格或偏差的思想,犯下邪惡的人也未必具有邪惡的動機,在邪惡的體制之下,任何缺乏自覺、勇氣或德道感的平凡人都可能犯下令人髮指的罪惡。漢娜.史密茲正是一個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婦人,她甚至不知道她在猶太集中營擔任警衛期間所犯下的錯誤是一項淊天罪行,對她而言,她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奉命行事,試圖做好份內的職責而已。 

顯然徐林克是以「邪惡的庸常性」來解釋納粹期間,為什麼德國人良知喪盡,有那麼多人配合納粹的指令直接或間接、積極或消極地幫助或放任納粹滅絕猶太人,難道這些共犯或幫凶都是本性邪惡的壞人嗎?非也,他們只是無知、一味盲從而已。

 

〈歸鄉〉則是把矛頭對準了德國近代首屈一指的哲學家海德格,或者和海德格的學術成就相當的德國頂尖知識精英。

 

徐林克出生於二戰結束前夕的 1944 年,成長於戰後,與納粹期間的德國成年人有一個世代以上的差距,為了直接面對納粹時期的人物,在〈我願意為妳朗讀〉裡面,他創造了年長敘事主人翁麥可 21 歲的情人漢娜.史密茲,透過主人翁與漢娜的親密關係,麥可得以直接檢視及議論納粹和漢娜的種種作為。

 

徐林克在〈歸鄉〉一書中也採取相同的構思策略,故事中的約翰.戴鮑爾是敘事主人翁彼得的父親,透過這層父子關係,他取得了近距離檢視他父親種種作為的執照。

 

〈歸鄉〉的故事情節是這樣的。第一人稱敘事主人翁彼得出生於 1945 年,自小就沒見過父親,他的母親告訴他,他原籍瑞士的父親在他出世前就在德國的街道上遭到射殺。童年時期,他每年夏天都會到瑞士與祖父母共度暑假。那時他的祖父母都已退休,夜晚幫出版社編輯一套名為《帶來歡樂與絕佳消遣的小說》。祖父母會把剩下來的印刷紙張裝訂成冊,讓彼得帶回家當計算紙。

 

有一天彼得發現這些計算紙的背面印刷的是一本小說,敘述二戰結束,一個士兵從西伯利亞戰俘營歷經重重險阻逃回德國,回到家鄉的士兵按了家中的電鈴,出來開門的妻子身邊不但站著一個男人摟著她的腰,妻子手上還抱著一個小女嬰,另一個較大的女孩則從母親的裙後探頭望著他……….。彼得極欲讀下去,結局部份的紙張卻早就被斯掉,為了得知故事的結局,彼得耗進整個成年歲月,四處追查故事的作者和這本完整的小說。

 

歷經一、二十年的追查,他赫然發現故事作者竟是他的父親約翰.戴鮑爾,他不但早年寫過小說,隨後還成了惡名昭彰的納粹高官卡爾.漢克的助理,並成了親納粹的御用文人。二戰結束,他為了逃避與納粹掛鉤的沈重過往,乃將名字改為約翰.戴.鮑爾飛往美國開創新生活。多年之後,約翰.戴.鮑爾以其傑出的才華成為名滿天下的法學家。為了替他過往的文章辯護,他發展出一套解構主義的法學理論來規避道德責任。

 

彼得為了進一步瞭解約翰.戴.鮑爾的現況,於是飛往美國,以假名參加他的講座,成為戴.鮑爾的學生。經過五個月的師生關係與就近觀察,他發現戴.鮑爾毫無悔罪之心,只是一味利用他的法學理論為自己脫罪。於是彼得決定詳實寫下他所追查到的戴.鮑爾的生平作為,以本名投書紐約時報,卻未被刊登。但這篇文章引起紐約時報一名記者的高度興趣,在他鍥而不捨的追查下,戴.鮑爾的故事及生平終於見諸報端,並掀起一波報導熱。 

真實世界裡的海德格的故事是這樣的。希特勒於 1933 年元月取得政權,海德格於同年四月成為 Freiburg 大學的校長,並於同年五月加入納粹黨。1933 5 27 日,海德格在一場名為〈德國大學的自我主張〉的演講說出了遺臭萬年的名句,他說:「備受歌頌的學術自由己在德國的大學遭到驅逐;因為這種自由並不真實,只是負面的而已。」 

同年,他在校刊裡的一篇文章寫道:「領袖(指希特勒)自己,而且只有他自己,才是現實德國的現在、未來與德國的法律。」

 

1934 年二月,他辭了  Friburg 大學校長一職,他擔任大學校長僅長達七個月。

 

1966 年,海德格表示他後悔寫了這篇文章,加上政治立場反納粹的鄂蘭終其一生都未對他的政治角色做出嚴苛的批評,相反的,1969年九月, 在一本慶賀海德格八十歲生日的專刊裡,鄂蘭也寫了一篇文章為他祝壽。鄂蘭對海德格的態度或多或少被視為是海德格政治清白的背書,支持者相信海德格加入納粹黨及拍希特勒馬屁,只是他攀登學術巔峰的不得不。

 

然而身為德國近代最偉大的哲學家,他與納粹是否有進一步不可告人的掛勾,當然逃不過世人的檢驗,他與納粹的關係在二十世紀末期更成為話題。1987 年,他的學生維多.法里亞斯(Victor Farias)以其搜證十年的成果出版了「海德格與納粹主義」一書,海德格在二戰期間的政治立場從此引起電視及報章雜誌的高度興趣。

 

徐林克也許並非以海德格為唯一批判對象,不過從約翰.戴鮑爾與海德格諸多雷同的事跡,很難令讀者不聯想到這位對後現代主義的發軔影響深遠的思想家。小說中的彼得最後投書揭發他的父親,其實也隱喻徐林克嚴厲批叛上一代知識精英時,有一種「弒父」的悲痛。

  

不過〈歸鄉〉主題繁雜,故事由追查一本敘述德國士兵返鄉的小說而起,因此徐林克不厭其煩從中古世紀的歐洲歷史與荷馬的史詩〈奧迪賽〉講起,小說的前半部就在士兵返鄉及奧德修斯(拉丁名為尤里西斯)的歸鄉歷險這兩條平行線裡展開,作者並透過這兩條平行線,對歐洲及德國歷史展開追尋。因而,小說的前半部是關於歸鄉,也是關於尋根。後半部才追查出戴鮑爾這個人。

 

這本小說在架構上的繁複遠超過前作〈我願意為妳朗讀〉,透過敘事主人翁的追查,舖陳出偵探小說的趣味。徐林克更在這本小說裡,繼踵某些俄國及歐洲小說家直接進入文本、叨叨絮絮進行長篇議論的傳統。

 

他在這本小說裡高談哲學與法學理論,一如俄國文豪托爾斯泰在〈安娜卡列妮娜〉裡大肆論說農業改革的理念、法國作家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裡娓娓訴說生命情境的細微感受,或者像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擅長談論極權體制下的百態。他們一點都不避諱作者與小說人物的區隔與距離,動輒赤裸裸透過小說人物發表長篇論說。因此,對於非哲學或法學出身的讀者,這本書難免顯得艱澀而不好讀。

 

這是一本在小說技巧及內涵上均具重量的小說,我只能用「豐富」及「目不遐給」來形容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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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愛朗讀〉影評在這裡:http://lindyeh.pixnet.net/blog/post/24568615

 

〈我願意為妳朗讀〉書評在這裡:http://lindyeh.pixnet.net/blog/post/244468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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