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文接「看食譜的好處」)

拜訪哥哥是旅途大事,因佳餚是旅途的不可或缺,總不知道他又會變出什麼好吃的東西。

不知道人終其一生鍾情某種嗜好是否容易?對我就很難,我此生最大的悲哀是興趣多變,到了中年還在變,以致於沒有一件事情是我鍾情不渝的。古云滾石不生苔,所以我無法累積成果,卻不斷地重新開始,終於造就我一再的失敗,因為明天一覺醒來,我又是一個新人。多變,是我失敗的基因,就這樣,我成了失敗天后,做什麼失敗什麼,沒一樣成功。我的失敗,所向無敵,卻無法克服,因為不知道明天又會瘋狂迷上什麼。哈哈,故作可憐,搏取同情。

 哥哥就不,他對烹飪鍾情不渝,打自少年。家長總是虧哥哥,回想十四、五歲青少年的發育期,男孩放學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鑽進廚房找吃的。他總是一塊起司,一塊麵包就打發;哥哥可功夫,他竟能在廚房摸上半天煮出一道洋蔥湯。十四歲的少年耶! 哥哥資優功課好,有一張「大學校」(Grande Ecole,位階同於大學,地位又高於大學)的文憑,終於沒使他走上職業廚師的道路,倒成了一名白領機械工程師。這樣,下廚就成了他畢生熱愛的休閒,而非謀生的工具。

不過名廚在法國的地位崇高,假如哥哥成了知名大廚,說不定反而名利雙收呢。然而哥哥顯然志不在此,他說他的興趣是私下邀宴三五好友,人一多他會亂了手腳,更沒法應付餐廳那麼龐雜的瑣事。


(哥哥講究起司,在他家作客,總有各式乳酪。左上是前菜Taboule,小米飯,是冷菜;右上是法國最家常的綜合蔬菜Ratatouille,是熱菜。右下是哥哥自製的水蜜桃雞尾酒,權充晚飯後的甜點。)

 哥哥每次都問我,法國風景那麼迷人,幹嘛不去拍攝法國風光,老是跟在他的屁股後面拍他料理的食物?我說我有饑餓情結嘛。「喔,可憐的小孩,那待會就多吃一點吧。」所以哥哥每次都給我特別多的份量,大家都吃撐了,他還問我要不要再來一點?

法國的待客之道是開飯前約一小時先來個飯前酒(aperitif),主人會提供各式飲料,有烈酒或輕飲(soft drink)及一些小零嘴,像醃漬橄欖,賓主就小酌閒聊。待上了飯桌,主人會換上一瓶葡萄酒,白酒紅酒不一定;菜色呢,先是一道前菜(entrée),緊接著一道主菜(plats),再來是各式起司,之後是甜點。如果是午餐,甜點後就是一杯咖啡,晚餐的話,可以是咖啡,也可以向主人要一壼花園現摘的香草茶,大家就這樣聊著,歷時兩三個鐘頭不等。

晚餐又更長了,通常會閒聊到瞌睡蟲作怪,然後大家各自上床窩窩睏。 因為歷時很長,在哥哥家做客總感覺成天都在吃飯,才吃過午飯,還沒消化,又要吃晚餐了。

照理說,有這樣的飲食文化,法國男士理應人人鮪魚肚,女人應有水桶腰才是。非也,法國人重視身材的程度所向無敵,因此在哥哥家吃飯,大家總是一面大吃,又一面抱怨美食對體態和健康的摧殘。 也許是這種愛美的文化造就了法國所向披靡的時尚工業,法國人不愛美,它的時尚產業如何具有說服力?怪的是美食傳統相對貧乏的美國,倒是胖子成群,美國要成為時尚大國,非常沒有說服力。



(上圖是去皮紅椒和黃椒漬橄欖油,是冷菜;左下是主菜,忘了裡面是什麼)

也許是烹飪在哥哥的生活扮演重要角色,他一天當中待在廚房的時間最多,以致廚房是他最重要的生活空間,難怪二00三年賣掉巴黎郊外的公寓,在南方買了這棟房子時,他特別在意廚房的景觀和空間格局。

哥哥的廚房是少見的美麗,窗口的景觀尤其迷人。那不是什麼了不起的豪宅,比起富豪海濱別墅那種窗口有洶湧波濤的景觀差多了。儘管哥哥的房子沒有巨富豪宅的招搖和刺眼,倒是多了一份低調的平實,那才是真實的生活品味,是讓人過日子,而不是讓人僅僅拿來凸顯身份炫耀財力。

「低調」是一種很耐人尋味的風格,很難言傳,它涉及一種很漫長而悠久的財富文化,亞洲新富國家很難欣賞這種低調的品味,因為大家過去都很窮,區分自己和普羅大眾最立即的方式就是炫耀財富,而知識不好炫耀,因為知識不寫在臉上,也沒法讓你穿在身上招搖。再說,這年頭幾個人景仰知識?知識是哪棵蔥?

「低調」風格看似庶民化,很接近生活,你想一探究竟,才覺它在遠方。它是經過偽裝的布爾喬亞風尚,尋常人進不去,頂多能模仿,但模仿失敗的風險太大,人家會當你是沒錢沒勢的路人甲,還用白眼看你;模仿富人的高調品味風險較小,萬一模仿失敗,人們頂多當你是沒氣質的暴發戶,但是看你開著無人不知的雙B轎車,拿著無人不曉的LV包,沒人敢看輕你。


(這天哥哥偷懶,都買現成的。左上是鋁箔包魚湯加工。法國的魚湯是整隻連骨熬碎;右上是主菜,茄汁肉球。肉球是菜市場買的,哥哥只是做了茄汁。菜相看起來不漂亮,卻挺可口,吃法是將肉球搗碎,如左下。另,哥哥不擅做甜點,常以現成的冰淇淋權充。)

哥哥因投資得當,加上優渥的退休金,他有布爾喬亞階級的財力,卻過著尋常中產階級平實又簡單的生活,而呈現一種低調的品味。簡單的說,就是富足卻不炫耀,更重要的是:與名牌絕緣。 拜訪哥哥是美食之旅,也是風格之旅,我從中細細思索金錢深奧的學問和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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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照片請看我的相簿「哥哥的家」(http://photo.pchome.com.tw/midnightkiss/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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