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賽克女郎

愛情發生的過程驚心動魄，特別是當它必須穿越階級與文化水平的落差時，雙方的又愛又怕、滿心期待又猶豫踟躕，常常要等到反覆測試之後，才能確認自己的情感。比較耐人尋味的是，只要有起碼的好感，要上床打砲似乎不難，雖然它是很重要的一步，要跨出那一步也需要某種勇氣；但真正困難的卻是愛情的確認，對她來說，那個確認的符號是親嘴；對他而言，是對她說出「我愛妳」。 

對我而言，法語片《烈愛重生》（Rust and Bone,2012）像是一本愛情語言大全，男女主角的每一個動作，都是愛情的訊號與表態，觀影的樂趣就是解讀的過程。 

其實這個訊號在阿里方面始終都很清晰，他的知識水平不高，也沒去多想，他只是跟隨感覺勇往直前；猶豫不決而有待自我釐清的其實是史黛，畢竟她的社經地位和文化水平較高，要在好感發生的瞬間就接納阿里這個幾乎淪為流浪漢的貧窮移民，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阿里是來從比利時前來法國投靠姐姐的失業男，還帶了一個兒子，抵達法國時，連飯錢都沒有，得靠搶錢買來一頓午餐。姐姐在法國也過得不好，在超市當收銀員，另一半是卡車司機。靠著姐姐的引薦，他去夜店當保鑣，就在這裡，他遇見與酒客打架的史黛。打過拳的阿里輕易制服了酒客，但不知是基於職責還是發現史黛帶電，他堅持替史黛開車送她回家。兩人的邂逅從此開始。 

史黛是海洋公園的殺人鯨訓練員，年輕貌美，有一定的教育水平和專業，職業也頗為光鮮，是標準的中產階級。在正常的情況下，她要與阿里墜入情網的機會不大。但一場生命的遽變卻令她在幾近滅頂的時刻想到阿里，她向阿里發出求救的訊號，於是阿里來了，這時，出現在他眼前的不再是當初出現在夜店的放電女子，而是雙腿慘遭截肢又生不如死的「重殘者」。 

愛情有時是瞬間發生的，就是所謂的一見鐘情，但很多時刻不是。最初發生在史黛和阿里之間的，其實很模糊，可以確定的只是一種不討厭對方的好感。阿里會留下電話號碼，可能是出於把妹的動機，也可能初到法國，需要更多人脈來幫助他擺脫困境，反正多認識一個朋友不是壞事。 

截肢前的史黛，理論上是看阿里不上眼的，但現在情況變了，她需要抓住一根浮木，她想在阿里身上取暖。這時阿里在想什麼，其實不太難理解。不久之前她還光豔照人，反正他時間很多，生活也很空白，而且此刻他被需要，對她的好感也尚未消散，何妨陪她。 

但阿里的愛情語言其實遠甚於這些。從阿里和兩個砲友的互動看來，那很單純就是砲友的關係。他是夜間守衛，大清早下了班已經睏斃了，但他隨傳隨到，寧願在史黛面前打瞌睡，這個訊息透露出，無論有多累，他還是想來陪她。 

在史黛方面，當阿里告訴她，他要去打拳賺錢時，她的反應就蘊含著超出朋友的關懷。當她無法勸阻阿里時，她只好也跟著去。情意不斷地悄悄滋長，直到某一天，他問她：「想不想打一砲？」 

這個問題看似問得不經意，其實蘊含著時機的等待，因為他們越來越熟悉對方，他也打贏了幾場拳，剛好他們又談到她不確定她是不是還有做那檔事的能力，他就順勢問了。然後她愣了一下，她所以錯愕，是怕他看見失去兩腿的她在床上的樣子。然後一想，有何不可？很明顯，這時候她真的喜歡他了，所以願意放膽一試，但她不許他吻她。 

打過那一砲，生命的軌跡逆轉，她重新感知生命的強烈脈動，她知道她的人生還會繼續。於是她接受了自己的義肢，並且坦然示人。然後他帶她回去見他姐姐，他緊張得坐立不安，因為她將會看見他很不光鮮的家世，還有一個孩子。但她似乎坦然接受了這一切。 

對她而言，愛情真正的確認，是阿里打贏一場拳之後，在夜店的慶功宴裡當著她的面把妹，還丟下她帶妹出場，她氣到動手打人。隔天，她就表態了，還試圖約束他的行為，她告訴他，如果兩人要在一起，就必須認真，就不能只是像禽獸。 

最後的高潮是阿里的經紀人因錄影機曝光跑路，史黛得知阿里囑意由她接手經紀人一職時，她決定潦下去和那些混混為伍。在打贏了一場拳之後，他們照例在一起，大清晨醒來時，他發現史黛在床下爬動，雖然史黛極不願他看見如此狼狽的她，但他二話不說就將她抱進洗手間，看著她噓噓。這一幕對她而言稍顯尷尬，他卻不覺得奇怪，兩人心理上的親密已經無庸贅述。他們再度回到床上時，他還是睏斃了，晚上要上班，白天要打拳，打完拳還要陪她。這時她忍不住爬上去親吻了他，事到如今，愛已經不能逃避。 

緊接著一場小小的風雨，姐姐安娜拿超市的過期食品被炒，憤而拿他出氣，不但甩了他一個耳光，還對他下逐客令。他這時終於驚醒，再這樣下去永遠沒出息，於是不告而別，拎著簡單的行李前去參加拳擊手的集訓。 

終歸是姐弟，安娜氣消後，阿里也來了電話告知去處，於是阿里的姐夫趁著送貨帶了小山來看他。就在父子雪地嬉戲時，小山不慎掉進結冰的河流裡，經過緊急搶救，小山終於死裡逃生。這時史黛了電話，阿里再也ㄍ一ㄥ不住，在接近崩潰之中對她說：「我愛妳」。 

用小山的差點滅頂來卸下阿里脆弱的自尊，意義深長。基本上這整個故事，就是一對男女在人生幾近滅頂的時刻，相互拯救的過程。他給了她求生的動機，她給了他向上浮起的誘因。 

不要天真的以為愛情的力量果真無堅不摧，可以穿透任何階級及文化水平的落差。在這個過程中，如果阿里一直原地踏步，缺乏向上的動機，愛情並不必然會發生，她依然會看他不上眼。所幸阿里因為一個偶然的機緣，靠著打拳浮上來了，這終於成為兩人落差的橋樑。史黛雖然截了肢，但重新建立自信後的她，反而有另一種魅力，就如他戲稱的「機械戰警」，很另類，很與眾不同。 

這個故事款款動人，導演敘述愛情發生的過程極具說服力，不斷捕捉到愛情滋生的每一個關鍵轉折。當然，男女演員的詮釋也精湛到位，每一個肢體動作都是愛情的訊號，更讓這個帶著肢體殘缺的愛情故事張力十足，事後更是餘韻無窮。不相瞞，很久沒看到這麼扣人心弦的愛情電影，也很久沒有寫這麼長的劇情解讀了。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現代影像科技的先進令人咋舌，片中的史黛確實是膝蓋以下全無，真不知影像團隊是怎麼做到的？唯一的小缺陷，是阿里被姐姐下逐客令之後，突然丟下一切，跑去參加拳擊集訓。這是誰安排的？他是憑什麼去的？事先既無預告也無伏筆，看得有點霧煞煞，有點小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