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賽克女郎

我家艾伯特今年夏天就要畢業，這是我家的盛事，只要通過國考，家裡終於有人要當醫生。媽咪這陣子好開心，正等著驪歌輕唱那天，要去參加她金孫的畢業典禮。

我是世世代代的台南縣人，自小在鄉間長大。醫生這個行業在整個台南地區有不可磨滅的光環，醫生是人中之龍，是窮人家小孩苦讀的目標，是富人找女婿的首選。窮人家的小孩考上醫學系，連父母都翻身。但父母往後的造化如何，端視兒子的擔當，性格脆弱的小孩，往往入贅富家，此後被迫與父母一刀兩斷，窮父母從此還受親家的白眼與驕媳婦的欺凌。因此我們鄉下常說，窮人家的醫生兒子是白養的，到頭來是別人的。

依稀記得曾經讀過出身台南縣新化鎮的資深作家楊逵的一篇文章，文章說到楊逵的弟弟是個醫生，日治時代的醫生更是光芒萬丈，絕非時下的醫生光環可比。因楊逵家貧，弟弟醫科畢業就入贅富家。文章又談到弟媳的個性強悍，對丈夫動輒頥神氣指，弟弟長年鬱鬱寡歡，終於走上自殺一途。

隨著楊逵的去世及當事人的英年尋短，故事的真相早已不可考，這段敘述卻令我印象深刻，因為這樣的醫生悲劇在我的故鄉和成長的過程裡所在多是，追根究底，這主要還是一個階級的悲劇，我由此理解到我們華族老祖宗所說的「門當戶對」是多麼博大精深。

最近距離的一例，是我父親的生前老友大海。大海屬於勞力階層，太太是農婦。大海因與我父親意氣相投，往來挺密切。

大海的兒子自小聰穎又乖巧，最終考上某大醫科，大海叔在鄉下的地位也登時水漲船高，人人看到大海叔都會虛寒問暖。準醫生擇偶大抵有兩個方式，一是仗著自己的才情和未來可見的飛黃騰達，終於萬中選一，找到自己喜歡的女孩，這個太太大抵條件很好，就算家中不算富有，至少很漂亮，所以人說醫生太太十個有九個美，道理在此。甚至在我們鄉下，有人生了漂亮的女兒，人們都會錦上添花說：「這長大要嫁醫生。」

當然，如果個性積極的準醫生家貧，畢業後恐無力開業，自然就會找個又漂亮家裡又有錢的女孩，這樣保証未來開業或深造的資金就有了。個性內向者，大概就是等著富家派人來求親。這是何以在台灣，許多名醫都是丈人所栽培。

有了準醫生兒子的大海，這時當然也開始替兒子打算親事。有一天，大海對我父親說我家小妹年齡與他兒子相當，他也和我父親投緣，是不是大家可以結親家？我父親當時認為他是隨口說說，就沒當真，加上我母親個性矜持，更不可能因為人家一句話，就成天追著人家問：「你說真說假？」這事就這樣煙消雲散。

不久，大海的兒子被富家女兒相中，就順理成章成了富人的女婿，從此開業的大小事情都由丈人發落，大海夫婦的悲劇也從此產生。據說大海叔的媳婦極有主見，偏又與公婆不和，夫婦每去探望兒子，總是遭到兒媳的冷眼對待，偏偏兒子個性軟弱，眼睜睜看著父母遭人白眼，也不敢吭聲。

此後，大海叔夫婦和兒媳爭執不斷，幾年過去，大海叔絕望了，也不再和兒子往來。提起兒子，他總對鄉親說：「養兒何用？」也許是按捺不住多年的疑惑，大海終於向父親提起那樁多年前的提親，他不瞭解當時父親為什麼沒有答應？是嫌棄他們嗎？父親這時才知道這是多大的誤會？當時他和我母親都以為他只是隨口說說，尤其大海的兒子是有名的乖巧，父親也曾心動了一下，可惜大海叔後來沒再提起，兩人畢肅來畢肅去，月老終於沒有做主。

這早就是煙塵往事，但每提起醫生，鄉親總不忘大海叔臨終前那悲愴的一幕。據說大海晚年臥病，臨終前兒子前來探望，大海看著兒子來了，非但沒有絲毫安慰，反而新愁舊恨湧上心頭，拚了老命掙扎著起來要搥打兒子。大海是這樣含恨離去，他臨終也沒有原諒兒子。

也許是期望大，失望也大吧，箇中是非誰也不知，我們所聽說的，只是大海夫婦的版本。大海的兒子甚少回鄉，我們更沒見過大海的媳婦，無從得知悲劇的緣由。

醫生的社會地位在南部既有如此深厚的根基，出身台南縣的第一家庭找了一個出身台大的醫生做女婿，想來也理所當然。只不過，趙建銘當然不是大海叔的兒子，趙校長當然也不是大海叔，大海叔如果也是個校長，恐怕又是另一番命運。

最近看報端對趙案的追蹤報導，真是有點看不下去了。年紀輕輕的醫生，已經深諳人頭戶的洗錢方法，幾千萬來幾千萬去的，相信這只是台灣政壇貪污Ａ錢的冰山一角，那整個民進黨政府呢？國民黨過去的五十年政權呢？

第一家庭成員對社會具有指標性質，因他們的言行動見觀瞻。教育的普及使得人人都有機會接受高等教育，造成許多傳統上受尊敬的行業光環正在消褪，醫生也是其中一個正在下沉的行業。如今第一女婿渉及諸多金錢遊戲，將會加速醫生行業的下墜。